借助鬼神故事揭露封建社會官場的腐敗與黑暗,是《子不語》的基本內容之一。
袁枚出身沒落的仕宦家庭,父輩們多依人作幕府;袁枚自己也曾有過幾年知縣的官場經曆。因而,他對封建官場的腐敗與黑暗還是熟悉的。特別是對封建官場中的賄賂公行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草菅人命、諂上欺下、投機鑽營等醜惡行徑,袁枚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且深惡痛絕。《子不語》中有許多篇章,如《土地受餓》、《閻王升殿先吞鐵丸》、《某侍異夢》、《七盜索命》、《一字千金一咳萬金》、《張趙鬥富》、《江都某令》等故事,就是通過鬼神深刻揭露了封建官場的腐敗與黑暗的。
《土地受餓》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錢塘張生身患瘧疾,病重時見到早已故去的昔日學友顧某前來探望。張生見顧某衣著襤褸,麵有菜色,願贈之以金。顧某堅拒不受並向張生述說了自己的境遇:“我現為本處土地神,因官小職微,地方清苦,再加上我又素講操守,不肯擅受鬼詞,濫作威福,故終年無香火;雖作土地;往往受餓……”這一番話實際上是對黑暗官場的控訴,揭示出陽間官吏隻有欺壓百姓、“濫作威福”,才能得道遷升、盡享福祿,而那些“素講操守”的清官廉吏隻能落得個忍饑挨餓、潦倒一生。這裏包含著袁枚本人對官場的親身體驗和深刻認識,想當初他不也正是清正廉明、兢兢業業地在知縣微職上徘徊,而黃廷桂之流雖狗屁不通、橫行霸道,卻照樣是總督、巡撫連任不輟。因此,袁枚在故事的結尾處借這個土地神之口,一語道破封建官場的奧秘:“解應酬者,可望格外超升;做清官者,隻好大計卓薦。”然而,在這般黑暗的封建官場中,真正受益於“大計卓薦”者能有幾人,就連曾幾次遇“貴人”相助的袁枚本人不也還是以知縣這樣的微職結束自己的仕途生涯的嗎?可見,在當時清官廉吏是難於生存的了。
對於那些腐敗官吏的醜惡靈魂,袁枚則以虛擬的審判形式,給予更直接的揭露和鞭撻,《閻王升殿先吞鐵丸》寫貪官李某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受到冥府審判,他心裏不服,想以生前不食牛肉為借口來推脫罪責:
……判官駁雲:“此之謂‘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也。子不食牛肉,何以獨食人肉?”李雲:“某未食人肉。”判官曰:“民脂民膏,即人肉也。汝作貪官,食千萬人之膏血,而不食一牛之肉,細想小善可抵得大罪否?”李不能答。
這無疑是對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們的判決書,徹底戳穿他們那借以掩蓋其醜惡靈魂的偽善麵紗。袁枚所講的這個故事並非完全是無中生有,在袁枚任江寧知縣時,當時的江寧太守蔡侍郎對私宰家畜管束甚嚴。一次,蔡侍郎坐堂收呈,有眾回民投狀要求從寬處理“殺牛犯”,狀子開頭就有“為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事”之語,蔡看後,惶恐不安,請求袁枚幫助:“你曾勸我貴人賤畜,今天果然應驗。其狀講得似乎在理,所以還請你為我強詞聲辯開脫。”袁枚看了狀子以後,於末尾處題寫了五言絕句一首:“太守非愛牛,心原愛百姓。耕牛耕滿野,百姓豈無功。”此詩未必就能自圓其說,但的確發揮了作用,這些回民看後隨即撤回狀子,而蔡某從此以後對私殺耕牛的禁令也放寬了許多。此事袁枚詳細記錄於《隨園詩話》之中,訴狀中老百姓的語言平直樸素,但對貪官汙吏的抨擊可謂入木三分,袁枚借用老百姓的語言,通過神鬼故事表達自己的思想,產生了同樣的效果。
從這一例子我們也可以看出,盡管袁枚本人對當時官場中的虛偽與腐敗深惡痛絕,可在那個大興文字獄的社會背景下,他也不敢直截了當地去揭露和抨擊,隻能借助神鬼故事來表達自己胸中的憤懣,通過鬼怪形象來影射貪官汙吏,可見他一再說是“戲編”以“自娛”,其中不無掩人耳目的成分。
《子不語》中述有一些篇章是用來諷喻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對於世態無情的諷喻,是清代小說常有的主題之一,無論是蒲鬆齡的《聊齋誌異》,還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在這方麵都有精彩之筆,就其深刻、尖銳而言,袁枚因所處社會地位的不同,與上兩部作品相比,《子不語》要略顯遜色一些。《子不語》卷十五《鬼寶塔》的故事中,丘老觀神鬼演戲,當看到它們忽而化為美女,忽而又變作惡魔時禁不住感慨道:“美則過於美,惡則過於惡,情形反複,極像目下人情世態。”這一番話語,完全是袁枚本人對世態人情親身感受的表白。
《鬼借官銜嫁女》通過一個鬼求借同姓某官的官銜封紙嫁女,以炫耀自家的故事,道出“鬼亦如人間愛體麵而崇勢利”的醜態。在這裏,袁枚借談鬼說怪,對當時社會上那種趨炎附勢,追香逐臭的世風給予了辛辣嘲諷。就勢利而言,《五通神因人而施》中五通神的一段自述則是再典型不過的了:
我五通大王也,享人間血食久矣。偶然運氣不好,撞著江蘇巡撫老湯,兩江總督小尹,將我誅逐。他兩個是貴人,又是正人,我無可奈何,隻得甘受。汝乃市井小人,敢作威福,我不能饒汝矣!
這是一個十足的欺軟怕硬的勢利鬼,見了巡撫、總督則忍氣吞聲“隻得甘受”,不但不敢說半個“不”字,還要口口聲聲以“貴人”、“正人”相稱,而一遇平民百姓,則咬牙切齒,必置之死地而後快,這正是魯迅先生所說“見狼顯羊樣,見羊顯狼樣”的一類,與契訶夫筆下的“變色龍”相比也不差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