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鐲子(1 / 1)

在劉複出生很久之前,曾經手握兵權威風八麵的劉家就早已名不副實。頂著“三百年前開國功臣的後代”這一可笑的貴族帽子,劉家的敗落史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一笑而過的話題。

劉家人丁興旺,但這眾多的手足有時並非是件幸福的事:原本便不算大的封地被一分再分。到了劉複父親那,除了一座空宅子也不剩下什麼了,但好在他父親努力上進,當上了個芝麻官。每月隻有幾個銅板的俸祿在劉夫人手裏卻好似一筆巨款,兩口子的日子過得還是挺富裕的。那時鄰裏街坊沒有人不誇讚劉夫人的勤儉持家、精打細算的。

自打劉夫人懷了小劉複之後,便總是省下些錢買個黃金的小鐲子。每當劉夫人買回家來滿意地欣賞著晃眼的小鐲子時,劉大人就會在一旁微笑著打趣:“我說夫人那,這哪會是什麼真黃金,你準是太善良被人給騙了。”“可你瞧著色澤,多漂亮呢。”劉夫人並不相信,“再說了你看別人家的小娃娃都戴著一個金鐲子辟邪,也得給咱兒子買個辟邪用的。”說完滿臉笑意地摸著自己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劉大人看著一臉幸福的夫人,伸手便將夫人摟在懷裏,一手輕揉著夫人散下的長發,一手緊緊握著夫人的手。三個小金鐲子就安詳地躺在劉夫人和劉大人合起來的手掌之間。“你怎麼知道是兒子?我覺得女兒也挺好的,像你,乖巧、漂亮。”“一定是兒子,像他爹。”

老人家總說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棺材裏。不管曾經默默求山神保佑多少次,這跨進鬼門關的一天還是來了。

劉複花了足足四個時辰才從母親的肚子裏鑽出來,那份降生的喜悅充斥著整間屋子。產婆歡喜地祝賀劉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準備將其抱去外間的大木桶給孩子洗洗。劉夫人的臉上滲滿了汗水,呼吸平緩而又微弱,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仿佛沉沉地睡去一般。那一句輕柔的“像孩兒他爹”成了劉複聽到的唯一一句話,卻也永遠不會記得。

外麵的天已經黑了,微風吹拂著老宅後麵的樹林,把枝條之間如明鏡一樣的月光碎成無數搖曳不定的小片。

據劉家大宅門前麵攤老板說,劉大人的頭發幾乎是一夜之間白的。

劉夫人去世後的日子,劉大人總是一個人愣愣得坐在門檻上,像是丟了魂似的。但隻要有小劉複在他就會樂嗬嗬地與鄰裏開開玩笑,和從前並無兩樣。同樣的幾個銅板,同樣是兩個人,但這日子卻總是過得緊巴巴的。小劉複一天天長大,又蹦又跳地可愛極了。每每跑起來或是跳起來,他手上戴著的三個金鐲子便會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那日劉大人聽說西南有個地方黃金多,去那淘金的人個個成了富商,為了讓小劉複將來過上富裕的日子,不管怎樣,劉大人都決定去試一試。他東奔西走,終於找到了可以托付的親戚。他許諾最晚兩年後他一定回來,到時候必定重金酬謝對小劉複的撫養之恩。

那親戚倒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兩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劉複也長高了不少,可父親卻還是沒有回來。坊間流傳著各種消息,有一些自稱是從西南邊回來的人說他們是靠黃金富裕了不願回來,也有說是想再多淘點金,更有人說是遇上海裏的怪物被吃了,不管說的有多離譜人們總願意聽他們在那裏侃侃而談卻又不完全相信他們所講的故事。劉複也會跑去聽,但信不信的我也不知道。

又是兩年過去了,已經十二歲的劉複已然是個少年了。兩年間個子又高了不少,人卻不見變壯。初春,一束小小的蒼白色的閃電劃過天際,那黑沉沉的、厚厚的烏雲便像是接到了攻擊的信號一般,一股股水流好鬥似的噴向地麵,發出隆隆的聲音。他在雨裏走著。任由大雨瓢潑而下,身上破舊的單衣在初春未散的寒意下冷得令人哆嗦。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著的大門:四年前他站在那裏目送著父親離開,帶著滿臉的淚痕。四分鍾前,他撿起被刮得發黑的鐲子重新戴在手上——由於長年戴著這三個鍍金鐲子,他的右手手腕處異常的細。“那些就算是答謝吧。”有些幫助出於情義,也處於利益。沒了利益,情義或許還在,但若是自身的利益受到損害,情義便一點一點被得失感磨去。但無論出於什麼,感謝那些願意給予幫助的人。

大雨像簾幕般垂向地麵,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劉複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路過劉家,他站住了——看了一眼老宅的門檻,“我已經記不起來了你的模樣了。”劉複的心頭湧起一股熱流,但至於有沒有流淚,在這樣的雨天已經分不清了。許久沒有打理的劉家老宅積了厚厚的灰,在大雨中騰起一股嗆人的氣味。

“這是最後一次了。”劉複這麼告訴自己。

大雨中,一個男孩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徑直離開了這片祖輩們世代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