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世煌冥冥中循了一條規律:天底下難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他當上劊子手解決了一家的衣食,卻失去了原來的社會角色。他現在所扮演的角色,乃是整個社會大舞台中的另類“孤角”。事實上,他也難逃這個規律——如果當劊子手既體麵又掙錢,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早就輪不到他了。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的一個深夜,張世煌做了噩夢,夢裏剛被斬首的偷牛賊“金絲猴”向他索要身體,他正無處可躲,被妻子陳氏推醒——原來外麵的確有人在叫他。他聽出叫他的人是老街坊周天賢。張世煌心想,自從當上劊子手就很少與街坊往來,這老人深夜何事相擾呢?
陳氏點亮燈,張世煌也披衣下床開門迎迓:“周叔,這麼晚了還勞你上門,先進屋坐,外麵太冷。”
周天賢卻不肯,說道:“不進屋了,隻說幾句話。”
張世煌也不強求,道:“看樣子周叔過來好一陣了,喉嚨都喊得嘶啞了。”
周天賢道:“是來了一陣了——你們年輕人的瞌睡就是大!”
張世煌道:“喝了點酒,酒這東西最疲人——周叔有幾句什麼話?”
周天賢吞吞吐吐道:“李青萬明天娶兒媳……”
張世煌道:“我知道,結婚是一輩子的大喜事,街坊鄰居應該賀喜,不知該我湊多少份子,我這就去取錢。”
周天賢趕緊一把拽住張世煌:“不必多禮,街坊的份子已經湊好送去了,我找你是受李青萬之托帶幾句話——”
張世煌見周天賢欲言又止,知道不會是好話:“周叔請直言,街坊鄰居沒啥不好開口的。”
周天賢終於鼓起勇氣道:“是這樣的,明天李青萬辦喜事,想圖個吉利,如果明天你有事外出,麻煩辛苦一下,繞繞道,不要從他家的門口經過。”
張世煌頓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湧出,直衝頭頂,他咬著嘴唇哽咽道:“周叔……我知道了……”
周天賢強裝笑臉:“這事就拜托你了,其實不光是婚慶,還有壽慶、三朝、喬遷、上梁都要圖個吉利。”
“知道了。”張世煌把門掩了,回到床上再也無法入睡。陳氏也聽到了屋外的對話,在另一頭翻來覆去睡不著。夫妻二人眼睜睜地等到天亮,就聽到街上傳來了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那是李青萬家迎親的時辰到了。
聽到炮竹聲,張忠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趿著鞋子去搶炮竹、拾蒂頭,張世煌大聲嗬斥,但小孩子家哪裏肯聽,一溜煙就出去了。張世煌、陳氏剛起床,張忠民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手裏拿了一塊極大無比的白米糖,他不等父親動問,就說道:“是李青萬叔叔給我的,我答應不上他家去,他就給我糖。”
張世煌一陣心涼,問道:“他還對你說了什麼?”
張忠民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糖,一邊回答道:“他還要我告訴你,他們家以後不賣酒了,你吃酒得上別處買。”
張世煌麵對小不更事的兒子和不會說話的妻子,縱有滿腹的話語卻無處傾訴。這天,他沒有心思在家裏吃早飯,默聲不響地繞道來到衙門,點了卯也不和公差聊天,徑直來到停屍間。剛出道那陣,張世煌弄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要住在停屍間,憑他的收入,完全可以在街上買房,再不成租房住也行。現在他總算明白師父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這裏清靜啊,沒有歧視的目光、沒有冷言冷語……
柒天武才起床,他看了一眼張世煌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問道:“點過卯了?”
張世煌點頭:“點過了,師父有空喝酒麼?”
柒天武也不多說,胡亂洗了一把臉就跟著出了門。張忠民把柒天武領到止戈亭都梁酒店,在二樓要了一個包房。
酒菜傳了上來,店小二把門掩上,師徒二人對飲起來,誰也不先開口說話。酒至半酣,張世煌放下酒杯長歎一口氣,道:“如果不是為了妻子、兒女,活著真是沒什麼意義!”
柒天武道:“我早說過,幹我們這一行有很多道坎——又遇上過不去的了?”
張世煌點點頭,把他的心事述了一遍,然後以求助的眼神望著柒天武:“師父你說我該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可是這樣下去對孩子的成長不利。”
柒天武反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呢?”
張世煌避開柒天武的目光:“實不相瞞,這兩年我積攢了一點錢,等到夠了數我想洗手不幹了,也不再住在日升街。”
柒天武問道:“那你打算去哪裏安家?要回羅溪去?”
張世煌道:“當然還得在都梁——回羅溪,我丟不起那個臉,還不如當劊子手。”
柒天武沉思良久,道:“這是你的私事,不該我來幹涉,但是你既然跟我講了,我還是說兩句,聽不聽全在你自己。當劊子手隻有兩類人:一類是像我這樣無家無舍的潑皮光棍,任由他人嫌棄、咒罵,隻當自己是聾子和啞巴,橫直不會連累家人;第二類是外鄉人,反正沒有人認識,幹幾年後賺了錢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依我看,這兩類人你都不是。”
張世煌道:“師父的意思是我入錯了行?所以我才想到賺了錢就退出來。”
柒天武道:“你退出來後人家就不當你是劊子手了嗎?別忘了,窯子裏的姐兒賣一次春和賣一輩子春沒有本質區別。我長這麼大,沒見過人家把隻賣過一次春的人當成良家婦女,更何況,既然是當窯姐,也不可能隻賣一次春。同樣的道理,你今後洗手了,人家就不當你是劊子手,婚慶、喬遷、壽宴會把你奉為座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