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七年六月十四日,這天是王逸紅的“三七”忌日,張忠民為了答謝同事的幫忙,就備了些酒菜,把蔣秋生一幹公差請到家中喝酒。蔣秋生見凱年兄妹倆吃東西一副餓癆相,就道:“張師傅,你老婆才死了沒多久,我看他兄妹二人瘦了很多,你沒給他們吃飽吧?”
張忠民歎道:“這些年他媽媽連著生病,把積蓄都耗光了,現在又辦了喪事,算是雪上加霜,誰讓他們命不好?窮人家孩子命賤,就當狗養活罷了?”
蔣秋生道:“再怎麼艱難,孩子正是長身子骨的時,該弄點好東西給他們吃。”
張忠民道:“好東西在富人家裏,是狗命就不要指望享受人過的日子,別鬧得像當年的譚國民一樣。”
眾人沉默了一陣兒,一名公差打量著拖了兩管鼻涕的張凱年問張忠民:“你兒子將來幹什麼?你會讓他當劊子手麼。”
張忠民一愣,這問題還來不及考慮,同事現在提醒他,他想起柒天武說過培養劊子手要趁早的教誨,遂幫兒子擼了鼻涕,問道:“凱年,你跟我說了幾次,你想吃什麼來著?”
張凱年大聲回答:“我想吃白米糖,爹你又把這事給忘了!”
張忠民摸著兒子的腦袋道:“你為什麼要吃白米糖?”
張凱年道:“白米糖好吃,還有那個賣糖的老爺爺每次過來的時候,喬家大院的小孩子都買了。”
張忠民道:“人家是有錢人,不能跟人家比,爹這次答應你,等你過生日一定給你買。”
張凱年高興了,他一笑,兩條鼻涕又流了出來。
這以後,張凱年就天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盼著生日快快到來。他知道自己是七月十五鬼節那天生的,也就是說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七月十五這天,家裏堆了很多紙錢,張忠民從早到晚都在忙於包紙錢、給張家曆代祖先寫包,把他答應了兒子的事全然丟在了腦後。張凱年幾次提醒,張忠民叱罵道:“你沒見我忙嗎?改天我補給你!”
自從王逸紅死後,張忠民的脾氣就壞了很多,張凱年兄妹二人都很怕他。張凱年滿六歲了,他期盼的東西並沒有得到。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從他過生日這天開始,白米糖的誘惑力對張凱年來說就更加強烈了。那位隔三差五過來賣白米糖的老頭也就成了他心目中最具魅力的人物。
光緒十七年七月二十,張忠民一早出了門,張凱年和張凱月坐在自家門檻上發呆。稍後,那熟悉的鐵錘敲打鐵板的“叮叮”聲傳來——這種聲音為都梁特有,無論老幼,隻要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是賣白米糖的來了。緊接著果然是那老頭低沉沙啞的吆喝聲:“白米糖,剛剛出鍋的白米糖——”
聲音甫落,喬家大院的孩子一窩蜂竄出來把老頭團團圍住,他們的手中都拿了一枚或數枚銅錢。老頭停止吆喝,放下糖擔要求小孩子按次序排好隊,然後開始賣糖。
有孩子先買到糖了,他每吃一口都誇張地咂著嘴,叫著喊著“好吃,很好吃!”張凱月控製不住了,眼睛貪婪地看著別人吃糖,口裏不停地吞咽口水……她搖著頭,對張凱年道:“哥,我不饞,我真的不饞!”
張凱年背對著喬家大院,他怕自己也禁不住誘惑,他警告妹妹道:“不要看,不要看,饞蟲會從你的眼裏進入肚子!”
張凱月背過身,但畢竟年紀太小,還是忍不住不時回過頭偷看一眼。兄妹二人耐心地等待著,他們要等到老頭離開後,才能去賣糖的地方拾糖屑吃。這個秘密是張凱月發現的,那是父親去長沙不久後的一天,賣白米糖的老頭走了一陣之後,她發現成群結隊的螞蟻抬著糖屑浩浩蕩蕩地往隙縫裏搬。她告訴了哥哥,張凱年就從水缸裏舀來水把螞蟻淹了,等到螞蟻不見後,那些糖屑還躺在地上。兄妹二人撿了糖屑放在手心中慢慢品嚐,那味道相當不錯。後來張凱年發現,那些糖屑是從老頭的稱盤底下漏出來的,他的稱盤中央有一個小洞。
一點點糖屑最能吊人胃口,張凱年就認定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莫過於白米糖,能夠吃到一大塊白米糖就成了他最大的願望。
喬家大院的孩子人手一坨糖邊吃邊散開,老頭也收拾了擔子樂嗬嗬地離去。張凱年、張凱月飛奔過去搶拾糖屑,也就在這會兒家門口傳來了父親的喊叫聲:“凱年,你過生日的白米糖我買了放在衙門裏,想吃就跟我去拿!”
張凱年感覺如喜從天降,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手裏的灰塵跟著父親走。張凱月也緊跟在後麵,因跟不上急得哭了起來。張忠民罵了幾句,見女兒仍緊追不舍,幹脆停了下來。
張凱月以為父親在等她,豈料走近時卻得到兩個響亮的耳光。張忠民狠狠罵道:“小賤人你也配吃白米糖?有好命回婆家吃去,我們張家沒欠著你!”
此時此刻,身為男孩的優越感在張凱年心裏騰空升起,但隨著妹妹的哭聲越來越慘烈。這優越則為同情所取代了。他知道,妹妹不光吃不到白米糖,她還得一個人在家中挨過一段孤單時光。她不敢去喬家大院玩,那裏的每一個孩子都會欺負她。
張忠民心硬如鐵,也不管女兒死活,拉著張凱年放開腳步走路。張凱年隨著父親,三步一回頭離開了妹妹。
這次父親沒有騙人,張凱年在衙門果然得到了一坨足有半斤重的白米糖。他貪婪地吃著,同時也感到恐懼,因為他隱隱約約聽到公差們在談論斬人的事。他記不住回家的路怎麼走,如果父親沒空送他回去,就會帶他去“一家坪”。他天生膽小,最怕見血,過去母親殺雞他都感到害怕。更教他擔心的是,父親曾多次說過他膽小如鼠,不像是劊子手的兒子,揚言要帶他去看殺人,把他的膽子嚇大。
張凱年的擔心越來越具體化了,他看到衙役、公差正在上下忙碌,而父親也沒有半點要送他回家的跡象。
張凱年口裏含著糖,右手抓緊張忠民的衣襟,含混不清地喊叫:“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張忠民似乎沒聽到兒子在叫他,仍然一門心思跟同事說話。
張凱年的擔心不可避免地應驗了,蔣秋生走過來對張忠民道:“欽犯已經押出大牢,為何還把兒子留在身邊?”
張忠民道:“這小子膽太小,我們這樣人家恐怕還得幹這行吃飯,我要帶他去長點兒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