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眼皮底下被抓走,對張凱年來說,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刻骨銘心的。但是,為了保住張家的香火,父子倆隻能忍痛選擇分離。
張凱年知道,這一別就是陰陽相隔,因此,他回到羅溪老家就在家裏增設了父親的靈位,每天早晚燒香供奉。
張凱年的老家張家寨地處雪峰山腹地,這裏天高皇帝遠,幾乎與世隔絕,距離最近的驛道也有10餘裏山路。縱如此,他仍然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隻要村口那棵古銀杏樹下出現陌生人,他就躲起來。在法場上殺了那麼多人,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他之所以戀世,無非是為了父親的遺願——張家香火的承傳。
幾年過去了,當他的心安定下來後,他用從城裏帶回的銀子在三十裏外的地方買了幾畝上等好田。這樣,他就在自己的田邊搭棚而居,藉此拋開那種被官兵追捕的陰影。
民國三年,張凱年娶了一位陳姓女子為妻,次年生下兒子張承傳,接著又一連生下四個女兒,其中兩個女兒夭折。夫妻倆男耕女織、撫育兒女,日子倒也過得平穩,但是,每逢清明或春節,張凱年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都梁——他想念妹妹,想認父親的墳……隻是他沒有把握,他擔心去了後還能不能回來,望著幾個未成年的子女,他隻好打消了去都梁的念頭。
張凱年有好幾次子夜驚醒,回想起夢中與父母、妹妹團聚的情景,然後再也無法入睡,直至淚濕枕巾。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了卻夙願。
偶爾,村子裏也有人去都梁,並帶回一些信息,但張凱年不敢去問,害怕聽到對自己不利的壞消息。那些信息經過無數次的口頭流傳,最後由他的孩子們帶回家裏——皇帝徹底垮台了,那些推翻清朝的革命黨人似乎也沒占到大便宜,外麵正在大開仗……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外麵的世界雖然幾度天翻地覆,但對窩居深山的張凱年來說,除了年紀慢慢變老、兒女一天天長大,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民國十三年冬,都梁城裏一位做山貨生意的商人進山收購獸皮,他投宿張家竟然沒有認出張凱年來。這讓張凱年明白,他已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山民。他帶來了許多令張凱年震驚的信息——兩位都督上台沒多久就被譚廷凱的部屬暗殺,不僅如此,許多雙手沾滿革命黨人的朝廷命官都搖身一變成了民國新貴,甚至連下令槍斃張忠民的龔鶴疇在清朝改換民國的時候也是原官……
這些信息促使張凱年下定決心回城裏去看看。
民國十三年歲末,張凱年帶著10歲的兒子張承傳回到闊別十四年的都梁城。
十四年過去,都梁城樓數易大王旗,他在半邊街匡家沒有找到妹妹,再去衙門打聽蔣秋生就有人認出了他,那些官兵們不僅沒有要抓他的意思,還表現得比較友好——這時他才相信皮貨商人沒說假話,信自己雖然殺人如麻,卻與現今的政府沒有絲毫瓜葛。
在幾位官兵的熱心指點下,張凱年在五裏井老街找到了蔣秋生。
蔣秋生很老了,口齒不清,好在張凱年對他很熟,基本上能夠知道他在說什麼。
蔣秋生告訴他,張忠民葬在亂墳崗,張凱月在墳前立了石碑;張凱月回到娘家住了一陣,後來出家了;張凱月回過羅溪老家但沒有找到哥哥……
次日,張凱年買了祭品帶上兒子給父親上墳,在“一家坪”亂墳崗的墳群中,張忠民是唯一立了石碑的。
張凱年在城裏停留了多日,這期間,他找遍了都梁近郊的所有寺廟,也沒有打聽到妹妹的下落。後來因為要處理舊房才沒有時間去更遠的寺廟尋找。
舊房久年失修早已破爛不堪,屋裏幾乎沒有值錢的東西,唯一可以帶走的是祖先靈牌。當張凱年搬動父親的靈位時,發現了妹妹留給他的一張紙條:
哥哥,我已出家,若有緣,可敘兄妹之情,無緣,則勿相強求。
張凱年欣喜不已,即交代新屋主,將來妹妹若回來,就要她去那羅溪陳家寨找他。
張凱年父子回到羅溪,此後每年清明都出來為張忠民掃墓,同時也順便打聽凱月的下落。直至1988年張凱年去世,兄妹倆都未能見上一麵。
1991年,都梁城市擴建,亂墳崗被納入開發區版圖。張承傳得到消息趕來時,山崗已夷為平地,他在工地上找到了祖父的墓碑,政府按規定給他補發了一筆“遷墳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