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生夫婦住在金榮家裏將近一年,慶娘對崔生說:“開始懼怕父母責怪,所以像卓文君一樣私奔,這是出於不得巳。現在舊穀吃完,新穀上場,歲月過得飛快,巳經一年了。況且愛子女的心人人都有,現在我們主動回去,父母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不至於再怪罪我了。再說父母生我養我的恩情最大,難道有恩斷義絕的道理嗎?不如回去見見他們。”崔生聽從她的話,就向金榮告別,渡江入城。快到家時,她又對崔生說:“我和你出走一年,現在突然和你一起回去,可能要觸怒父母,你可先去見他們,我的船泊在這裏等候。”臨走又把崔生叫回,把金鳳釵交給他說:“如果懷疑而拒絕,拿出這金鳳釵給他們看好了。”崔生到吳家門口,防禦很歡迎他,反而抱歉地說:“以前照顧不周到,以致你不安心住在我家而去了別處,這是老夫的過錯,希望不要見怪。”崔生拜見,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隻稱死罪。防禦不知什麼緣故而說:“為什麼這樣?希望說清楚些,好使我明白。”崔生惶恐慚愧地說:“以前房帷事密,兒女情長,背負不義的名聲,犯了私通的法律,不告而娶,偷偷出走,藏匿村舍,巳經很久,使聲音容貌長遠阻隔,書信也不相往來。這是夫婦情真意篤,忘了父母的恩愛。現在帶領你的愛女一同歸寧,還希望洞察彼此深情,饒恕罪過,不加譴責,以便白頭到老,永遠相親相愛,大人有愛子女的恩德,小子有家室的樂趣,這是我們所希望的,還望垂憐。”防禦聽了以後,不禁大為吃驚,說:“我女兒臥病在床,現巳一年,粥飯不吃,翻身需要人侍候,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崔生恐怕他因女兒私奔有辱門戶,故意搪塞,於是說:“現在慶娘在船上,可派車轎接她回來。”防禦雖然不信,還是立即叫家僮快去看看,到了江上,船和慶娘的蹤跡都沒有見到。防禦這才大怒,責備崔生妖妄。崔生從袖中取出金鳳釵獻上,防禦一見又加吃驚,說:“這是我亡女興娘死後陪葬的金釵,怎麼會在你這裏的呢?”正疑惑間,慶娘忽然在床上喜躍而起,走到堂前,向父親下拜說:“興娘不幸早早離開父母,遠棄荒郊,但是和崔生緣份沒有斷,現在來此也沒有別的意圖,特地來說合愛妹慶娘與崔生續婚的事。如果我的請求得以首肯,慶娘的病當即痊愈,如果父母不肯聽從我的話,慶娘的命也就到頭了。”全家驚嚇,看她身是慶娘,言談舉止卻是興娘。父親追問她說:“你既然巳經死了,怎麼還到人間做出這樣惑亂視聽的事?”回答說:“冥司認為女兒無罪而死,不再拘禁,得以隸屬皇娘帳下,掌管傳送箋奏。因為世緣未盡,所以特地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卻一段姻緣。”防禦聽後就同意她的請求,興娘就嚴肅地拜謝她的父親,又和崔生握手哭泣而別。並說:“父母答應我了,你好好做嬌客,不要有了新人忘舊人。”說完大哭而仆倒在地。大家看時巳經死了,急忙用湯藥灌入喉中,過了些時醒來,慶娘的病也就好了,行動自如。問她以前的事,什麼也不知道,好像剛剛做夢醒來,以前說了些什麼話也都不記得。防禦就選擇吉日良辰為崔生續婚。崔生感激興娘的深情,把金鳳釵賣了,得鈔20錠,都買了香燭和陰間用的錢幣,送到瓊花觀,請道士齋醮三晝夜,用以報答興娘。興娘又托夢給崔生說:“你薦拔我,說明你還有情意,雖然生死相隔,實在很感動。小妹慶娘性格柔和爽直,應該好好待她。”崔生聽後,悲傷而驚醒,從此以後,就再沒有什麼聲響了。啊!真是奇聞異事。
(沈芝盈)
(石景山人曰)
這金鳳權不禁使人想起南宋大詩人陸遊的千古絕唱《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是懷念他前妻唐婉的倬亡之作。唐婉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被迫改嫁,像西風下的落葉,無聲逝去,何其不幸。而本篇故事中的興娘,同樣不幸,因深深眷戀未婚夫,可憐竟苦華凋殘,香消玉殞。但是,“一日心期千劫在”,遂魂寄其妹,為夫完婚。興娘真摯、善良堪稱是女界典範。
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間,遊學至於杭州錢塘,僑居西湖葛岑之上,其側即宋賈秋壑之宅也。源獨居無聊,嚐日遇晚徙倚門外,忽有一女子從東而來,綠衣雙鬟,年可十五六,雖不盛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而問之曰:“娘子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爾。”源試挑之,女子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昵。明日辭去,夜則複來,如此凡有月餘,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止何處,女子曰:“君但得美婦則已,何用強問我也。”叩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可矣。”終不告以居止所在。源意其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跡彰聞,故不肯言爾,信之不疑,寵念轉密。一夕,源被酒,戲謂綠衣曰:“此真所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者也。”女子有慚色,數夕不至。及再來,源叩之,乃曰:“本欲相與郎君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不安,故數日不敢侍君之側。然已知乎?今不複隱,請得備言之。兒與君舊相識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問其故,女慘然曰:“得無相難乎!兒實非今世人,亦非有禍於君者,蓋其數當然,夙緣未盡爾。”源大驚曰:“願聞其詳。”女子曰:“兒故宋平章秋壑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兒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間堂,必召兒侍弈,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後堂。君時少年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嚐以繡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指盒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
後為同輩所覺,讒於秋壑,遂與君同賜死於西湖斷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錄,得非命歟!”言訖嗚咽泣下,源亦為之動容。久之乃曰:“審如此,則吾與汝乃再世因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願。”自是遂留宿源舍,不複更去。源素不善棋,教之弈,盡得其妙,凡平日以棋稱者,皆莫能敵也。每說秋壑舊事,其所目擊者曆曆甚詳。嚐言:秋壑一日倚樓閑望,諸姬皆侍,適有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願事之耶?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捧一盒,呼諸姬至前曰:“適為某姬納聘,可啟。”視之,則姬之首也,諸姬皆戰栗而退。又嚐販鹽數百艘至都市賣之,太學有詩曰:“昨夜江頭湧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醒。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獄,論以誹謗罪。又嚐於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題詩於路左雲:“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不識咽喉形勢去,公田枉自害蒼生。”秋壑見之,捕得遭顯戮。又嚐齋雲水千人,其數已足,又,一道士衣裾襤褸,至門求齋,主者以數足不肯引入,道士堅求不去,不得已於門側齋焉。齋罷,覆其缽於案而去。眾將缽力舉之不動,啟於秋壑,身往舉之,乃有詩二句雲:“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綿州。”始知真仙降臨而不識也,然終不喻綿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綿庵之厄也。又嚐有艄人泊舟蘇堤,時方盛暑,臥於舟尾,終夜不寐,見三人長不盈尺,集於沙際,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賈平章非仁者,決不相恕。”一曰:“我則已矣,公等及見其敗也。”相與哭入水中。次日漁者張公獲一鱉,徑二尺餘,納之府第。不三年而禍作,蓋物亦以先知數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與汝相遇,抑豈非數乎?”女曰:“是,誠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氣能久存於世耶?”女曰:“數至則散矣。”源曰:“然則何時?”女曰:“三年爾。”源固未之信。及其病臥不起,源為之迎醫,女不欲,曰:“曩固已與君言矣,因緣之契,夫婦之情,盡於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蹈不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於茲,誌願足矣。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言訖麵壁而臥,呼之不應矣。源大傷慟,為治棺櫬而斂之。將葬,怪其柩甚輕,啟而視之,惟衣衾釵鉺在爾,虛葬於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複再娶,棲靈隱寺出家為僧,終其身雲。
(譯文)
天水趙源,父母早已去世,還沒有娶妻成家。延祐年間,遊學到杭州錢塘,客居西湖葛嶺,旁邊就是宋朝權臣賈似道的舊宅。趙源一人獨居,寂寞無聊,傍晚曾倚立在大門外,忽然看見一個女子從東邊過來,身穿綠衣,梳雙鬟,年約十五六歲,雖然不是盛妝濃飾,而姿色超過常人,趙源盯著她看了很久。明天站在大門外,又看見她,一連好幾次傍晚就過來。趙源開玩笑地問:“娘子家住什麼地方,為什麼夜夜到這裏來?”女子笑著還禮說:“我家與你是鄰居,你自己不認識人罷了。”趙源試著挑逗她,女子也很高興地接受,因而留宿趙家,兩人很是親近昵愛。第二天早晨辭別而去,晚上則又來,這樣來往巳經一個多月,情愛很深。趙源問她姓什麼,住在什麼地方,女子說:“你隻要得到漂亮女人就是了,何必勉強問我這些!”趙源仍問個不停,她就回答說:“我常穿綠衣,叫我綠衣人就是了。”始終不肯告訴趙源住在什麼地方。趙源猜想她是大戶人家陪嫁的丫頭,夜裏私自出來,恐怕事情敗露,所以不肯說出住處。趙源對自己的這種設想深信不疑,因而更加寵愛她。一天晚上,趙源喝醉了酒,用《詩經·綠衣》句和綠衣人開玩笑說:“真所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之人啊!”女子很羞愧,好幾晚上沒有來。等她再來時,趙源追問她為什麼不來,於是說:“本想和郎君白頭到老,可是你為什麼要以婢妾對待我,叫人慚愧而難以為情,所以幾天不來侍候你。但是你既然巳經知道,今天也不用再隱瞞了,請讓我詳細說來。我和你是舊相識,如果彼此沒有很深的感情,不可能會有今天這一步。”趙源追問緣故,女子很傷心地說:“真是難為我!我其實不是今世人,也不是要為害於你,這是命中注定的,夙緣沒有盡。”趙源大驚說:“願意知道得更詳細些。”女子說:“我是從前宋朝宰相賈似道的侍女。本來是臨安良家女子,因我年少時善於下棋,15歲那年,以棋童身份入賈府侍候宰相賈似道。賈似道每次上朝回來坐在半間堂,必定召我陪著下棋,受到他格外的寵愛。那時,你是他府裏的仆役,管煎茶,常常因為供應茶盂能進出後堂。你那時年輕,姿容秀美,我見後很愛慕你,曾乘天黑將繡花絲羅錢包送給你,你也回贈給我玳瑁指盒。雖然彼此都有意,但內外限製很嚴,沒有機會更多接觸。後來我們的情意為同輩發覺,在賈似道麵前進了讒言,我和你在西湖斷橋之下一同被處死。你現在巳經再世做人,而我還在鬼錄,難道這不是命嗎?”
說完就悲傷哭泣。趙源也十分感動,過了一會才說:“真是這樣,我和你是再世姻緣了,應該更加親愛,以償還從前的愛慕之情。”從此就留在趙源宅舍,不再早出晚歸。趙源從來不會下棋,女子教他對弈,居然把棋藝都學到手,凡是平常稱為棋藝高手的,都敵不過他。女子常常說賈似道的舊事,凡是親眼看到過的,說的情節極為詳盡。曾經說,賈似道有一天在樓窗前閑看,眾姬妾都在一旁侍候,正好有二個戴黑頭中,穿素色衣服的少年,乘坐小船從西湖上岸,一個姬妾說:“真美呀二個少年人。”賈似道說:“願嫁給他們?叫他們納聘禮來。”姬妾笑而不說什麼。過了一個時辰,叫人捧了一個盒子,把眾姬妾都叫到跟前,說:“剛才為某姬納聘禮,可以打開。”眾姬妾上前一看,竟是某姬的頭,不禁都嚇得發抖而退。賈似道又曾用數百隻船販鹽到都市出賣,有太學生寫詩諷刺說:“昨夜江頭湧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醆。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賈似道知道後,就把寫詩的太學生關押起來,以誹謗罪論處。又曾在浙西實行“公田法”,以賤價買私田為“公田”,老百姓因此破產受苦,有人在路邊題詩:“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不識咽喉形勢去,公田枉自害蒼生。”賈似道見到後,把題詩的人抓起來,斬首示眾。又曾為遊方道士千人設齋,人數已滿,卻有一個道士穿得很破爛,到賈府門前求齋飯,主持人認為人數巳夠了,不肯引他進去,道士卻堅決請求而不去,隻好在門旁供應他。道士吃完,把缽覆在桌上而去。眾人竟然舉不動這個飯缽,就報告賈似道,他親自來拿起這個缽,缽內有詩二句:“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綿州。”這才知道真仙降臨而無緣相識,然而始終不理解綿州是什麼意思。唉!誰知後來有漳州木綿庵之難。又曾有個撐船艄公停船在蘇堤,當時正是暑伏天,睡在船尾,整夜睡不著,看見三個人,長不滿一尺,在沙上集合,一個說:“張公要來了,怎麼辦?”一個說:“賈宰相不是仁慈的人,決不會饒恕的。”一個說:“我這算完了,你們還能看見他失敗。”相互抱頭而哭,然後回到水中。第二天,打魚人張公捕得一個大鱉,直徑二尺多,送進賈府。不到三年,賈似道被殺,大概動物也能預知天數不可逃避。趙源說:“我今日和你相遇,難道不也是天數嗎?女子說是,確實不假。”趙源說:“你的精氣能長遠存在世上嗎?”女子說:“天數有一定時間,到時也就散了。”趙源說:“什麼時候算到時間了呢”?女子說:“大約還有三年。”趙源不很相信。等到女子得病而臥床不起,趙源為她請醫生,女子不願意,說:“先前巳經和你說過了,因緣相契,夫婦情愛,到此為止了。”用手握住趙源的手臂而和他訣別說:“我以幽陰氣質能服侍君子,承蒙不棄,有多年夫妻緣分。以前因為一念之私,都遭遇不可預測的禍患,然而海枯石爛恨不消,地老天荒情不滅。今日有幸繼續前生的情誼,實現前世的盟約,巳經有三年了,心願也已滿足。請從此辭別,不要再想念我了。”說完麵向牆壁而睡,叫她巳經不再答應了。趙源悲傷慟哭,為她買了棺材斂屍。將要殯葬,奇怪棺柩很輕,打開一看,隻有衣衾釵飾,隻好將空棺葬在北山下。趙源為她的深情所感動,不再娶妻,住到靈隱寺,終身當和尚去了。
(沈芝盈)
(石景山人曰)
“地老天荒,此情不泯”,這是多麼堅貞的愛情!本篇類似著名戲曲《紅梅閣》,後經作家孟超再創作,編成《李慧娘》,在舞台上演,轟動一時。“文革”中,孟超竟因此受迫害致死。可見在現實中,權奸賈似道式的人物還在活動著,這是多麼令人扼腕!
鬼請接生
闔閭子城西有薛家墩,其野曠多鬼,上塘有翁老娘,老蓐醫也。弘治間,春夕聞有人扣門雲:“請收生”。翁啟視,二男子邀去,行過上新橋,茫茫導至其家,人物繁多,嘈雜滿室。室中張燈,一婦人臨蓐艱苦。翁為治之,產一嬰兒,其家大喜,飲食之。酬以雙雞、段帛,複令二男護歸,四鼓矣。翁就寢,恍恍及旦,視雙雞乃二蝦蟆,段帛乃楮衣也。是曉,翁憶舊道求之,無覓,其居薛家墩者曰:夜聞鬼聲笑謔,鼓樂喧鬧,若有燕慶者然。
(譯文)
蘇州城西有個薛家墩,那裏偏僻荒涼,常有鬼怪出沒。閶門上塘街有位姓翁的老太,是個老接生婆。明朝弘治年間的一個春天晚上,翁老太聽見有人敲門說:“請您去接生”。翁老太開門一看,是二個男子來邀請她去。他們帶了她走過上新橋,在茫茫夜色中把她引到了他們家。這家人口繁多,來往不斷,人聲嘈雜,滿屋子嘰嘰喳喳。翁老太走進一房間,裏麵點著燈,有一位婦人臨產,樣子很艱難,翁老太為她助產,生下了一個嬰兒,他們全家都非常高興,擺了酒席請她吃,飯後又送她兩隻雞、幾匹綢緞,再叫那兩名男子送她回去。回到家巳經四更天了。翁老太馬上上床歇息,恍惚之間天便亮了。她一看昨天的酬品,那兩隻雞竟是兩隻蛤蟆,而綢緞則是紙衣。當天早上,翁老太便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去找那戶人家,結果找不到。住在薛家墩的人說:昨天夜裏確實聽到有鬼怪的歡娛調笑和鼓樂喧鬧之聲,好像有喜慶歡宴的樣子。
(李濟賢鏡澄)
(石景山人曰)
魯迅在《我的第一個師父》這篇文章的結尾,曾幽默地說他童年時當小和尚的師兄弟們,是“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其實,鬼們又何嚐不是如此?倘鬼都不能“生育”,早就斷子絕孫,大鬼、小鬼、鬼東西、鬼孫子之類,也就早從人們的口頭消失了。贈給接生婆的禮物,堪稱是不典之物,但也是就地取材而已,把蛤蟆當雞,這也正是鬼話連篇,無“雞”之談也。
黑廝
黑廝者,陝西按察司隸也。洪武中,有按察使當朝覲詣京,籍其從者名,黑廝預焉。俄一夕病死,使將擇代者,更造其籍。是夕恍見黑廝跪白曰:“籍無庸改也,小人雖死,尚能事公。所患潼關難過,公但於關外大呼吾名,即出矣。”許之。比行,所經驛傳,百需皆備。詰之則雲,適有隸報公將至,令治具爾。問其狀,曰,肥短而黑。使心知其黑廝也。出關,呼其名訖,便聞鬼語雲,“某已出關矣。”自陝護至淮安,謝不肯行,曰都城隍嚴,某不敢入京師,當止此以候公。使入朝,以事下吏。久之,黑廝遂降於居民,言吾黑廝大王也,當血食此土。鄉民翕然信之,為立廟,憑巫言禍福甚驗,禱謝無虛日,巫積所施予至數百金。歲餘,使事白,複官。將渡江,黑廝下教於巫曰,某日某官將至,具宴犒,而所有金悉歸之,不者吾且罪汝。巫不得已往迎焉,以金獻。前一日,使已見黑廝來白己曰:“公謹無泄吾名,懼不為福。”巫至,使受其獻。巫不解神意,數問焉不答。巫隨行數百裏,固請之,乃以實告。巫慍,歸以語鄉人,相率投詞都城隍訴之,毀其廟,靈響遂絕。
(譯文)
黑廝這個人,是陝西按察司的一個差役。洪武年間,有一位按察使為進京去朝見皇上,登記護從者的姓名,打算讓黑廝來承當這樁公差。可是一天晚上,黑斯突然得暴病粹死,按察使準備挑選一名代黑廝的差役而重造先前的登記冊。那晚上,他恍恍惚惚看見黑廝跪在麵前說:“巳作的登記不用改了,小人雖死,但還能幹這份差事。我所擔心的,就是潼關難以通過。但隻要大人在關外大聲喚我名字,我就能出關了。”按察使同意這麼做,接著就上了路。他所經各驛站,一切用具無不樣樣準備周全。按察使查問情況,驛站人說,剛才有一差人來通報大人馬上就到,傳令作好一切準備的。又問差人相貌,回答說,矮胖而且黝黑。按察使心裏知道這是黑斯。出潼關時,按察使闡叫完黑廝名字,就聽到鬼的聲音說“我巳出關啦!”黑厠從陝西一寧護送到淮安,這時他推辭不肯再往前走了,說:“京城的城隍神嚴格,我不敢去京師了,就停在這裏等大人回來吧。”按察使入朝因故被解職。過了很長時間,黑廝終於在當地老百姓中顯靈。他自稱說是黑廝大王,將要殺牲取血祭祀這塊土地。鄉民們全都相信了他,為他建立廟宇。黑廝附體於巫師身上,使巫師預卜禍福都極靈驗。當地人對他祈禱、酬謝沒有停過一天,那巫師也積聚了人們所施予的幾百兩金子。一年多後,按察使的事被弄清,官複原職,準備渡江。黑斯專門指教巫師說,某日某官將要到此地,你要設宴犒勞,而且將所有的金子都給他。倘不這麼做,那我將會處罰你的。巫師沒有辦法,隻得前去迎接,也將金子獻出。在此前一日,按察使巳看見黑廝來對自己說:“大人您千萬要小心,不可泄露我的姓名,如果您害怕,那就不會有好事了。”巫師到了,按察使接受了他的獻贈。巫師不了解神的用意,幾次追問按察使,都不予回答。巫師跟了幾百裏路,堅持要講清這件事,按察使無奈何就如實相告。巫師聽後大怒,回去又轉告了鄉裏人,鄉民們相繼向都城隍投訴黑廝,並拆毀了他的廟,從此黑廝的神靈、人們的祭祀都斷絕了。
(許敏)
(石景山人曰)
這巫師真不是東西!黑廝招你惹你啦?竟對他家打砸搶!
棺板背人
裏人曾孟源嚐夜行,有水當涉,遇一舊識雲:“吾負汝過。”孟源喜從之,及上其身,忽悟雲:此人已死,安得在此?必鬼欲迷我耳。乃堅附其背,既登岸,負者雲:“可以下矣”。孟源附之益堅,忽變為一板,抱至民家,叩門乞火燭之,乃火焦棺板也,劈而焚之。深以為不祥,自分必死,然竟無恙,後年逾七十而終。
(譯文)
我的同鄉曾孟源有一次走夜路,遇到一條河擋住了去路,他正在想法過河的時候,忽然看見一位過去認識的老朋友,老朋友說:“我背你過去。”曾孟源十分高興,就讓他背自己過河。當他趴上老朋友背上後,忽然記起這位朋友早已死了,怎麼會到這裏來呢?一定是鬼想來迷惑我啊!於是曾孟源就緊緊地趴在他的背上不鬆手。上岸以後,背他的這位朋友說:“到了,你可以下來了”。曾孟源不但不下來,反而將他抱得更緊,不讓他脫身。忽然間,這朋友變成了一塊木板,曾孟源還是不放手,將它抱到一農戶家門前,敲開了門,討了個燭火來照看這塊木板,一看,原來是塊燒焦了的棺材板。曾孟源就借了斧子將這焦棺木劈了燒了。曾孟源深深以為這次碰到鬼是不祥的征兆,料想自己肯定在近期內會死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一點麻煩也沒碰到。後來他過了70古稀才去世。
(李濟賢鏡澄)
(石景山人曰)
這是一個不怕鬼的故事。但曾孟源算不了大本事!對老朋友何必視如仇寇,並下那樣的毒手?
鬼伎倆
吾邑荻扁裏王君搏,嚐獨臥齋中。夜將半,有鬼嘯於前,其聲類鴨。鎛聞之無所懼,但雲,“汝叫自叫,吾不管汝,但勿近吾床,聒吾耳也。”鬼乃作鵝聲,鎛笑曰,“不過是此等聲耳。”鬼終不去,複作雞鼓翼聲,庶幾其一懼。鎛曰:“吾且熟睡,不聽汝矣”。鬼必欲動之,遂以其床帷覆鎛身上。鎛曰:“吾適寒,複之甚宜”。鬼無如之何,不複作聲。
(譯文)
我們長洲的荻扁裏有一姓王名鎛的人,曾經獨自躺在小屋裏。將近半夜時,有鬼在他床前號叫,那聲音就像鴨叫似的。王鎛聽了無所恐懼,隻是說,“你要叫就自己去叫吧,我不管你,但不要靠近我床,吵我耳朵。”鬼就發出鵝的叫聲,王鎛笑著說,“不就是這種聲音嗎!”鬼總也不肯離開,又作雞鼓動翅膀的聲音,想也許能嚇他一嚇。王鑄說:“我將要熟睡,不聽你了。”鬼一定要驚動他,於是將王鎛床上的帳子蓋在他身上。王縛說:“我正好感到寒冷,蓋上非常合適。”鬼拿他毫無辦法,就不再作聲了。
(許敏)
(石景山人曰)
所謂鬼域伎倆,不過如此,可發一噱。也許此鬼是活見鬼一類?
鬼告狀
外大父徐武功治水張秋時,有二鐵匠役罷而歸,過嶽王廟側,逢一故識。匠悟其死,唾罵之。鬼大怒,與之相撲,久不解。忽公前驅至,匠欲告鬼,鬼挽之同匿河濱,匠強拽出,鬼力持牢不可脫。曰,“我何敢見徐相公,我且劻避,但可見三司官耳。”已而三司官隨至,匠乃大呼,鬼隨與俱出。三司駐節視之,匠以兩手作勢虛抱曰:“鬼在此。”鬼作聲雲:“此人負我錢六百三十文,今必還我。”有劉僉事者問匠曰:“有諸乎?”匠曰:“有之”。劉乃謂鬼曰:“鐵匠既負汝錢,吾為汝追還,汝可急放之。”鬼即聽命而滅。劉複諭匠,匠回多焚鏹以酬鬼,巳而平安。
(譯文)
我外祖父武功伯徐有貞在張秋治水時,有一個鐵匠做完了工役回家去,路過嶽王廟旁時,遇到一個老相識。鐵匠突然意識到此人巳經死了,便輕蔑地將他辱罵。鬼大怒,與他扭打起來,久久不肯放開。忽然我外公的前導來到,鐵匠想去告鬼,鬼忙拉著他躲到河浜處,鐵匠硬要脫出,可鬼用力太大,抓得極牢無法脫身。鬼說:“我怎敢見徐相公,還是趕緊避一下,但可以見見三司官員。”一會兒,三司官員隨後到來,鐵匠就大叫,鬼跟著他一同走出來。三司官員停止前進,下來看他們,鐵匠兩手空抱、虛作抓住鬼的姿勢說鬼在這裏。鬼發出聲音說此人欠我錢630文,現在必須歸還我。官中有一個劉僉事,問鐵匠說:“有沒有這事?”鐵匠說:“有的。”劉僉事就對鬼說:“鐵匠既然真欠你錢,我為你追回,你應該馬上放了他。”鬼當即聽從命令隱身而去。劉僉事再三告誡鐵匠,鐵匠回家後燒了許多紙錢用來酬謝鬼,不久便平安無事了。
(許敏)
(石景山人曰)
這個鐵匠真正是白日見皂了!欠死者的帳不還,嘴巴裏還不幹不淨,結果被鬼糾纏,活該。“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況白天乎!
還娘
泰和蕭都憲子婦劉氏,年十七歸蕭,字還娘,忽得疾死。蕭氏從地裏家說,未及旬即葬之郭外。還娘初入冥府,見王者三人坐,顧還娘曰,誤矣,奈何?吏白王,欲姑留之,王執不可,遂放還,途間見鄰婦亦追來。還娘問之,婦曰,以女擅殺一鵝,箠之至死,為其訴冤追至耳。還娘既生,在棺中無計以出,忽隱隱聞塚上群鳥嗚噪,有人見而怪之,至墓旁,聞墓中號呼之聲,告蕭氏之家,乃急發塚出之。瘁疲已甚,便加救治,漸以強爽得安。計死十七日矣。方鄰婦箠婢時,還娘已死數日,以是知其不妄。
(譯文)
泰和蕭都憲的兒媳婦劉氏,在17歲時嫁到蕭家,人們叫她還娘,一天忽然得急病死了,蕭家人聽從陰陽先生的說法,認為劉氏嫁到簫家還不到十天,就把她葬到城外的荒塚中。還娘飄飄忽忽來到冥府,看見冥府的三位大王坐在那裏,他們見到還娘後連連說:錯了,錯了,怎麼辦?下麵的胥吏對大王說,就將她留下吧,大王們執意不肯,於是就將她放回陽間。在回陽間的途中,她看見鄰家的一位婦女也被送到陰間,還娘問她怎麼也來了,那女子說,因為婢女擅自宰殺了一隻鵝,她就用棍棒將婢女活活打死了,現在為了婢女在陰間訴冤而被送到了這裏。還娘回陽複蘇後,人還在棺材內,沒辦法出來。忽然隱隱約約聽得墳上有一大群烏鴉在鼓噪,有人看到後感到很奇怪,於是走近墳墓,聽到裏麵有呼叫的聲音,他們就去告訴蕭家的人。蕭家得知後急忙去將墳挖開,將還娘救了出來。當時還娘還非常衰弱,蕭家人便對她進行了精心的救治,漸漸便恢複了健康。計算一下,還娘死了17天。當時鄰居家婦人箠打婢女時,還娘巳經死去好幾天了,但從她知道鄰家婦毒打婢女一事看,她到冥府又回陽一事不會是假的。
(許敏)
(石景山人曰)
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挨。本篇中的閻王就不錯,有錯必糾,而鬼吏則企圖製造鐠案,真不是東西。其實,這正是曲折地反映了明朝胥吏的可惡。明清之標的大思想家顧炎武曾尖銳地指出,明朝的幾十萬胥吏“皆虎狼也”!
謝老牛
蘇州閶門外上塘楊家,以鬻油為業,畜一牛行磨,凡十八年矣。以其老而衰,議賣之。召一人與論價,將成交。夜托夢於其人曰:“我,施巷謝挑盤也,因負楊家債,作牛補還之,今既老,主人將賣我與君,切勿買也。”其人覺,不經意,而楊氏亦不來召。既數日,又夢前牛曰:“主人明日召君矣,必以後日殺我,我與君素無仇,萬勿買也。”又曰:“我在楊家第四欄中,身有白毛,頸皮以行磨久,已皺破,君當認之。”言訖而泣,其人乃許之。天明方共歎吒,楊氏果來召去。縱觀其牛,至第四欄,宛然夢中所見者。見其人來,即屈雙足於地,淚下被麵。楊大怪之,其人因語之故,更勸楊勿殺,楊亦大為驚感,誓不敢賣也。而謝氏子知之,遂來贖去養之,終牛之身。時成化十八年春也。
(譯文)
蘇州閶門外上塘街有家姓楊的,以賣油為業,養了一條牛用來拉磨,巳經18年了。因為牛老而不中用了,楊家打算將它賣掉。他找來了一位買主,講妥了價錢,即將成交。當天夜裏,老牛托了個夢給買主說:“我前世是住在施巷的謝挑盤,因為欠了楊家的債,就投胎為牛還他的債。現在我老了,主人想要將我賣給你,你千及別買啊。”買主醒來後,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而楊家也不來催他買。幾天之後,他又夢見那老牛,老牛對他說:“明天我的主人就要來找你了,而且定好後天一定要殺死我。我與你一向無冤無仇,你千萬不要買啊!”它又說:“我在楊家第四隻廄欄中,身上有白毛,頸部的皮因為拉磨久了而巳有了皺折和破損,你應該認得出來。”說完老牛雙眼淌下了淚水,哭了,買主於是就答應了它的要求。第二天一早,買主和家人正在為這事感慨而驚詫時,楊家果然來人請他去了。買主把楊家畜養的牛全部看了一遍,走到第四個欄圈時,確實看到了自己夢中所見的那隻牛。老牛見他來了,便馬上將前麵的兩條腿屈下跪在地上,淚流滿麵。楊家主人見此感到非常奇怪,於是買主就將事情的前後經過全部告訴了主人,並勸楊不要殺此牛,楊聽後也非常吃驚、感動,發誓說再也不敢將此牛賣了。這事被施巷謝挑盤的兒子知道了,他就將這條老牛贖買回家畜養,一直到牛老死。當時是成化十八年春天。
(鏡澄)
(石景山人曰)
老牛托夢之說,我未敢置信。但牛有感情,會流下痛苦的淚水,則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家父母都是農民。五十年代初,家父恒祥公購一牛,耕地、拉水車、拉石滾打穀,備極辛勞,每在深夜長歎息。但性情溫和,幼童摸其口、鼻,亦無慍色。1958年大刮“一平二調”共產風時,此牛被鄰村強行無償牽走,出家門時,戀戀不舍,家母歎息說:“老牛,你以後姓公不姓王了!”老牛聞之,頓時雙眼熱淚長流,家父母淒然久之。此記實,乃信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