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生大異,欲證其實,以兩指捺鼻而行。見一處,盡以糞土塗牆,四麵附蜣螂百萬,屹如長城。生振襟欲入,忽聞城中大嘩曰:“瘴氣來矣!速取名香辟除戶外。”生遙視之,牛溲馬勃,門外堆積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氣竟入。見生者,狂奔駭走,不顧而唾。生亦惡其穢,反身而遁。眾喧逐之。生失足墮溷藩,撐扶起立,懊悶欲死。而眾已追及,欲縛生,遍體摩嗅,自頂至踵,忽大喜曰:“何頓薌澤若是,真化臭腐為神奇矣!”急謝過,引生居客館。廁石作階,溝泥堊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漸透入肌裏。生急起,仍取舊衣著之。

翊日,有富商馬通家招飲。延至一堂,顏曰:“如蘭”;旁有一軒,曰:“藏垢”;軒以後曰:“納汙書屋”。筵上無他物,後魚敗肉,蔥謀蒜疽而已。生自浴後,亦漸不覺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穢氣噴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氣佳哉!薰蕕可同器矣。”孔翁聞其事,不信,訪於客館。見生,愕然曰:“君真潔己自好人也。舊時膻行,糞除盡矣!”遂與訂莫逆交。

生恐賈舶久待,詣孔翁告別。翁張筵餞之。引入後室,見三十六糞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銀皆滿。翁取赤金數錠以贈。並喚一女子出,蓬頭垢麵,而天然國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潔西子後身也。君無室,盍挈之行。”生拜謝,捧金挈婦,辭別還舟。賈人失生半月,維舟凝待,遙見生來,大喜。甫登舟,穢氣不可近。除金幾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萬臭盡辟,眾心始安。

後歸家,生偶遊街市,人輒掩鼻而過。惟與阿魏居室,則不覺其臭。出所贈金易諸市,人大怒,擲而還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鬱鬱抱金而沒。

(譯文)

荀生,字小令。遍體芳香,人們讚美他是“香留三日”。有一次,他搭乘商船,在海上航行,忽然刮起了腥臭的大風,風把船吹到一個島嶼旁。荀生下船登岸,隻覺得臭氣衝天,堵塞咽喉,刺痛鼻子,實在難以忍耐。正想回船上去,忽然見一老翁,同一個短頭發的小童說說笑笑地走過來。老翁一見荀生,大驚說:“從哪裏來的肮髒兒郎,偷看淨土?你不怕嚇壞了路旁的人嗎?”荀生嫌他臭,向後退了三四步,遠遠站著請問老翁姓名。老翁也用手捂著鼻子,遠遠站著回答說:“我是銅臭翁,姓孔;這個小童名叫乳臭小兒。因為愛慕這裏是洞天福地,從五濁村搬到這裏居住。承蒙鮑魚鋪老板喜愛,說我的氣味與眾不同,把我推薦給逐臭大夫,逐臭大夫命令我看管蜣螂城的北門。你渾身臭氣,如果不快點藏起來,就會流傳汙染村莊集市,臭氣成為瘟疫,那怎麼辦?”荀生想申辯自己不臭,孔翁和乳臭小兒都嘔吐不止,用衣袖蒙住臉快步離去了。

荀生很奇怪,想去證實一下孔翁的話,用兩個手指按著鼻子往前走。來到一處,都是用糞土抹牆,四麵爬著上百萬蜣螂,像長長的城牆一樣。荀生撩起衣襟想邁步進城,忽然聽到城裏大亂,眾人叫道:“瘴氣來了!快拿名香放在門外消除瘴氣。”荀生遠遠望去,見每家門外放著牛溲、馬勃,堆得像小山那麼高。荀生更不明白了,忍著臭味進城,看見荀生的人,都嚇得狂奔逃走,不敢回頭,吐著唾沫。荀生也厭惡這裏肮髒,轉身就跑。眾人叫喊著追趕他。荀生失足掉進糞坑,掙紮著爬出來,懊喪得要命。這時眾人已經追到麵前,想把荀生捆起來,渾身上下撫摩嗅聞荀生,從頭聞到腳,忽然都高興地說:“怎麼一下子這麼香了?把腐臭變為芳香,真是神奇啊!”急忙向荀生道歉,請荀生住進賓館。賓館是用廁所裏的石頭做台階,陰溝裏的臭泥塗抹牆壁。院裏有一個水池,池水像墨汁一樣,荀生脫衣洗浴,越洗身上越臭,而且臭味漫漫滲透到皮膚裏去了。荀生急忙出來,仍舊穿上原來的衣服。

第二天,有個名馬通家的富商請荀生喝酒,請他進了客廳,匾額上寫“如蘭”二字;廳旁有一座軒,匾額上寫“藏垢”二字;軒後有一室,匾額上寫“納汙書屋”。酒席上沒有別的東西,隻有腐臭的魚、肉,蒸蔥,醃蒜而已。荀生自從洗浴以後,也慢慢地感覺不到這裏臭了,大吃起來。吃完後,摸著喉嚨,打了一個飽嗝,噴出來一股臭氣。主人拍著手笑道:“氣味好了!香草,臭草可以在一起了。”孔翁聽說了荀生的事,不相信,到賓館去問,一見荀生,驚訝地說:“你真是個潔身自愛的好人啊。過去的腥臭氣味,都消除幹淨了!”於是與荀生訂為莫逆之交。

荀生怕商船等待的時間太長了,去孔翁家向他告別。孔翁擺筵席為他餞別。帶荀生進後院,見到36個糞窖,密密排列,糞窖裏裝滿了金銀。孔翁取出幾錠赤金贈給荀生。又叫出一個女子,蓬頭垢麵,卻非常美麗。孔翁笑道:“她名叫阿魏,就是蒙受不潔之名的西施的後身。你沒有妻子,何不帶她一起走。”荀生下拜道謝,捧著金子,帶著阿魏,告別孔翁回船。商人丟了荀生有半個月,用纜繩係住船等待荀生回來,遠遠看到荀生來了,大喜。荀生剛剛上船,臭氣不可靠近。把金子放在桌上,更是臭得不能忍受。等到阿魏上了船,所有的臭氣都消失了,眾人才安下心來。

後來荀生回到家,一次他到街上遊逛,行人都捂著鼻子從他身邊跑開。隻有和阿魏在一起,才不覺得他臭。荀生拿出孔翁贈送的金子到集市上買東西,市上的人大舞,把金子扔還給他。過了三年,阿魏死了,荀生與別人都合不來,愁悶地抱著金子死去了。

(董迎建)

(石景山人曰)

語曰:“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銅臭也是這樣:在銅臭熏天的天地裏呆久了,香會變臭,臭倒成香,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裏有句發人深省的話:“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倘誰顛倒過來,認為金錢不僅是萬能的,而且是萬萬能的,則一定成為一錢不值的逐臭之夫,而且往往下場不妙。

麵目輪回

京江趙生,名曾翼,才華秀美,為藝林器重。而引鏡自照,實慚形穢,因題詩於壁曰:

投箋我欲問閻君,麵目廬山恐未真。

若說左思多陋相,道旁擲果又何人?

題畢,憤氣而臥,瞥至一處,類王者宮殿。旁有屋三楹,上懸金字匾額,顏曰:“麵目輪回”。錯愕間,一書生高冠道服,攜書兩冊,從內徐步而出。視之,乃故友康錫侯也。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諸侯賓客,趙曾締杵臼交。相見詢趙近狀,趙亦詰其蹤跡。康曰:“兄不知耶?弟厭世久矣!因生前頗善繪事,被轉輪王征作幕客。凡一切眾生,先繪其耳目口鼻,然後降生人世。”因出手中兩冊示之,曰:“兄觀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

趙先觀第一冊,簽曰:“貴者相”,狀貌類皆醜拙;稍次者,亦麻胡黑胖。繼觀第二冊,簽曰:“賤者相”,姣好如婦人女子,眉目間雖乏秀氣,而各有一種顧影自憐之態。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權,何貴賤易形,美惡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見之卑也?當世台閣諸公,內美定有可觀,豈必藉外貌,圖尊顯?惟貧賤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麵目,上可以沐貴人光寵,下亦插身粉黛場中,竊斷袖分桃之愛。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術也!且如相君之麵,貴不可言。使但修容飾貌,取悅目前,恐亦長貧賤耳!何能拔幟詞壇,拾科第哉!”趙曰:“君言過矣!自古安仁花縣叔寶羊車,留侯貌如好女,豈盡長貧賤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遺臭;衛叔寶被道旁人看殺;留侯非從赤鬆子遊,恐亦卒繼鍾室之禍。總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為一生享福地乎?”趙默然不語。康曰:“如願減其福澤,弟尚能為兄筆削之。”

趙大喜,求計。康取案上筆,向趙麵目間,略加勾抹,曰:“可矣!”趙再請筆削,康曰:“弟與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餓殍相也。”談論間,忽聞嗬殿聲至,趙皇遽而出。尋亦驚醒。嗣後麵目漸佳,文思頓減;躓場屋三十餘年,卒以諸生老雲。

(譯文)

鎮江趙生,名曾翼,非常有才華,為讀書人所器重。可每當他對著鏡子看自己時,實在為自己相貌的醜陋感到羞愧。於是他在牆壁上寫了一道詩,雲:

投箋我欲問閻君,麵目廬山恐未真。

若說左思多陋相,道旁擲果又何人?

寫完,氣憤地躺下了,轉眼來到一處,像是帝王的宮殿。殿旁有三間屋,上麵懸掛一麵金字匾額,上寫“麵目輪回”四個字。趙生正在驚奇,見一個書生頭戴高帽,身穿道服,手裏拿著兩本冊子,從屋裏慢慢走出來。一看,原來是老朋友康錫侯啊。康錫侯本來是浙中一帶的名士,因為善於繪畫,成為王侯顯貴的座上客,趙生曾經與他結交為朋友。二人相見,康錫侯詢問趙生的近況,趙生也問康錫侯近來去哪兒了。康錫侯說:“趙兄不知道啊?我死了很長時間了!因為我生前很善於繪畫,被轉輪王征召來作幕客。所有的人,先由我畫好他的相貌,然後再降生人世。”說著,把手裏拿著的兩本冊子給趙生看,說:“趙兄看了這個,就知道我運用心思的辛苦了。”

趙生接過冊子,先看第一本,封麵上寫著“貴人的相貌”,翻開一看,相貌都很醜陋粗蠢;稍微好一些的,也都是滿臉麻子、滿臉胡子和又黑又胖的相貌。接著看第二本,封麵上寫著“貧賤人的相貌”,翻開一看,相貌都像漂亮的女子一樣,眉目之間雖然缺少出眾的氣質,卻各有一種孤獨失意而自我欣賞的神態。趙生看完這兩本冊子後,不高興地說:“康兄掌握創造相貌的權力,為什麼要這樣交換富貴人和貧賤人的相貌,顛倒了美和醜呢?”康錫侯微笑說:“趙兄的見識怎麼這樣低呢?當今世上的高官顯貴,一定有很好的內美;難道一定要憑借漂亮的外表,取得尊貴的位置嗎?隻有那些貧賤之輩,給他們一副漂亮麵孔,上可以受到達官顯貴的光顧寵愛,下也可以插身官場之中,偷偷得到愛好男色的人的喜歡。這是我幫助世人的一片慈愛的心腸,創造容貌的好辦法啊!就說你的相貌吧,尊貴得無法說了。但是隻要加以修飾,圖取眼前的高興,恐怕也會長久的貧賤了!怎麼能戰勝那些文人,在科舉中奪取功名呢!”趙生說:“你的話太過分了!古時候潘嶽為河陽縣令,衛玢乘坐羊車,留侯張良麵貌像美女一樣,難道漂亮的人都是長久貧賤的嗎?”康錫侯說:“潘嶽與山濤一起喝酒,遺臭千年;衛玢被路邊的人看死了;留侯張良要不是跟隨赤鬆子雲遊去了,恐怕最後也會在韓信之後被殺死。總之,求全的人必然會招來造物的忌諱,何不先留點兒缺陷,做一輩子享福的根源呢?”趙生沉默不語。康錫侯又說:“你如果情願減少自己的福氣,我還能給你修改一下相貌。”

趙生大喜,求他修改。康錫侯拿過桌上的筆,在趙生的臉上,稍微畫了幾筆,說:“可以了。”趙生再請求他修改,康錫侯說:“我與趙兄相好十年,不忍心讓你變作餓死的人的相貌啊。”正在談論,忽然傳來轉輪王上殿的喊聲。趙生慌忙走出來,接著又驚醒了。從此以後,趙生的相貌慢慢變得好看了,而他的文思一下子減退了。他困於考場30多年,最後以秀才的身份了此一生。

(董迎建)

(石景山人曰)

才貌難雙全。

相陋亦有賢。

貴在秀於內。

風正一帆懸!

太倉蔣生,弱冠能文。從賈人泛海,飄至一處,山列如屏,川澄若畫。四圍絕無城郭,有桃樹數萬株,環若郡治。時值仲春,香風飄拂,數萬株含苞吐蕊,仿佛錦圍繡幄,排列左右。

蔣大喜,偕賈人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見小繡車數十隊,蜂擁而來。粗釵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麵彎耳,職唇曆齒;而珠圍翠裹,類富貴家女。抹巾障袖,強作媚態。生與馬皆失笑。末有一車,上坐韶齒女郎,荊釵壓鬢,布衣飾體;而一種天姿,玉蕊瓊英,未能方喻。生異之,與馬尾綴其後。輪軸喧闐,風馳電發,至一公署,紛紛下車而入。

生殊不解,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當仲春男女婚嫁之時,官茲土者,先錄民間女子,以麵目定其高下;再錄民間男子,試其文藝優劣,定為次序;然後合男女兩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當相對。今日女科場,明日即男闈矣。先生倘無室,何不一隨喜?”生唯唯,與馬賃屋而居。因思車中女郎,其麵貌當居第一;自念文才卓犖,亦豈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緣有在,真不負四海求凰之願。而馬亦注念女郎,欲赴闈就試。商諸生,生笑曰:“君素不諳此,何必插標賣錢帳簿耶?”馬執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場扃試,生文不加點,頃刻而成;馬草草塗鴉而已。試畢歸寓,即有一人傳主試命,索青蚨三百貫,許冠一軍。生怒曰:“無論客囊羞澀,不足以魘老饕;既使黃金滿屋,豈肯借錢神力,令文章短氣哉!”其人羞慚而退。馬躡其後,出橐中金予之。案發,馬竟冠軍,而生忝然居殿。生歎曰:“文字無權,固無足惜;但失佳人而獲醜婦,奈何!”

亡何,主試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贅生於家。生意必前所見凹麵彎耳,齦唇曆齒者。及揭巾視之,黛色凝香,容光閃燭,即韶齒女郎也。生細詰之。曰:“妾家貧,賣珠補屋,日且不遑;而主試者,索妾重賂,許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懷嫌,綴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貫錢,列名高等,安得今夕與玉人相對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態盡然。惟守其素者,終能邀福耳。”生大歎服。

翌日,就馬稱賀。馬形神沮喪,不作一詞。蓋所娶冠軍之女,即前所見抹巾障袖,而強作媚態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獻主試,列名第一,而馬亦夤緣案首,故適得此室。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實,此君自取,夫何義?”馬鬱鬱不得意,居半載,浮海而歸。生篤於伉儷,竟家於海外,不複反矣。

(譯文)

江蘇太倉縣蔣生,20歲了,有文才。他跟隨商人乘船出海,船漂到一個地方,群山環繞,河水清澈。四周沒有城牆,有幾萬棵桃樹環繞,像個城市一樣。這時正是春天的第二個月,香風拂麵,幾萬棵桃樹桃花盛開,左右排列,就像是一座座錦繡帳幕。

蔣生見此美景大喜,同姓馬的商人慢慢走進桃林。忽然看到幾十隊小車,成群過來。車上坐著女子,美醜不一。其中有一女子,長得凹臉,耳朵卷曲,豁嘴唇,稀疏的牙齒,卻身穿綾羅,頭戴珠翠,像是富貴人家的女孩,用衣袖遮著臉,故意裝出嬌媚的神態來。蔣生和老馬看著忍不住笑起來。最後一輛車上坐著一個少年女郎,頭插荊釵,身穿布衣裳,而天生的美色,花也比不上她美。蔣生很驚奇,與老馬尾隨在車隊後邊,車隊很快行駛到一座官署前麵,女子們紛紛下車進去了。

蔣生很不理解,問當地人,當地人說:“此地名桃夭村,每年春天的第二個月男婚女嫁之時,官府先登記民間的女子,以容貌美醜定等級;再登記民間的男子,讓他們考試,以文章優劣分次序。然後再把男女兩份案卷合在一起,讓一等配一等,二等配二等,所以男才女貌,相互般配。今天是女子考試,明天就是男子考試了。如果先生您還沒有妻子,何不也隨著考試呢?”蔣生答應了,與老馬租房住下。他想最後那輛車上的女郎,容貌應當是第一等,考慮自己文才超眾,也不可能是第二等,如果有緣分,也不辜負走遍天下尋求美妻的願望了。老馬也一心想著那個女郎,想去參加考試,同蔣生商量。蔣生笑著說:“你一向不熟悉寫文章之事,何必在眾人麵前丟醜呢!”老馬堅持要去,蔣生阻止不住。

第二天,二人進考場應試。蔣生寫文章不加修改,一會兒就寫完了。老馬胡亂塗抹了一番也交卷了。二人離開考場才回到寓所,就有一人來傳達主考的命令,向蔣生索取300貫錢,答應讓他當第一名。蔣生發怒說不要說我旅行在外,不太富裕,不能滿足貪婪之人的要求,即便我有滿屋的黃金,怎麼肯借錢的力量,使文章氣短呢!那人羞愧地出去了,老馬隨後跟出去,拿出銀子給他。張榜公布時,老馬竟然是第一名,而蔣生恥辱地排在最後一名。蔣生歎息說文章沒有權勢,本來不值得惋惜,隻是失去美人而得到醜妻,怎麼辦?

沒過多長時間,主考按次序指婚。命令女子的最後一名,招贅蔣生。蔣生心想一定是前幾天看見的那個凹臉,卷曲耳朵,豁嘴唇,稀疏牙齒的醜陋女子等他揭起蓋頭一看,見她豔麗的容顏使燭光都顯得暗淡了,原來是那個最美麗的女郎啊。蔣生詳細問她,女郎說:“我家裏非常貧窮,日常生活都難以維持,而主考向我索取許多錢,答應讓我當第一名,被我斥責走了。主考因此懷恨在心,把我放在最後一名。”蔣生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假使給他們300貫錢,名列第一,今晚我怎能與美人在一起呢!”女郎也笑道:“是非顛倒,世態就是這樣的。隻有遵守自己一貫的主張,最後才能得到完美的結局。”蔣生聽了這番議論大為佩服。

第二天,蔣生去老馬家向他道喜,見老馬垂頭喪氣,一聲不響。原來他所娶的第一名女子,就是那天看到的那個用衣袖遮臉,故意裝出媚態的醜女啊。蔣生笑著追問他原因,原來這個醜女用千兩銀子送給主考,因而名列第一,老馬也是用賄賂手段得到的第一名,所以正好得到了這個醜妻。蔣生笑道:“希望得到盛名而丟掉忠厚誠實,這是你自食其果,還能怨誰呢?”老馬煩悶不高興,在桃夭村住了半年,就乘船渡海回家鄉去了。蔣生深深愛戀妻子,就在海外建立家業,不再回鄉了。

(董迎建)

(石景山人曰)

弄虛作假原本醜。

平平淡淡才是真。

張邋遢

離垢園者,東浙賈氏園也。賈名雲章,字天孫。少穎敏,遊庠後累不第,遂治園囿,植花樹以自娛。

久之,癖於潔一屋宇幾榻無纖塵,即藩溷亦時時湔滌。以“離垢”名園,以“襄雲”命館,聯雲米襄陽愛潔成癖,倪雲林“嫉俗如仇”。凡鼎葬書畫,花鳥蟲魚,無不珍惜,破產覓之,亦所不顧。至戚屬鄰裏以急難告者,則閉門不納。生子一名渾,字許橋,棄儒學賈。每進幾諫,不聽。乃泣禱於神曰:“父有潔癖,百折不回;見嫉於世,恐生禍矣。伏乞神靈默佑,感甚!”賈知之,大怒。始詈繼挺,喬梓寡恩。

一日晨起督僮拂幾。帚過,碎定陶磁尊。怒,鞭之。僮負痛,鑽幾下;幾翻而硯山又碎。賈憤慄,索刃;僮遂奪刃自戕。其父告於官,許橋上下夤緣,私獻秦鳳爵,且厚殮僮,養其父,始罷訟。一夕,與妻藍氏酌。婢獻羹;碗炙手,墮地碎。賈怒曰:“此供春製也!爾斷吾命根耶?”呼杖。婢懼而投諸井。許橋厚殮之,且召僧諷經超薦。無何,有同學友來訪,詢及收藏。賈出宋眉子硯以炫之。友嗬氣試潤,賈惡其穢,刺刺不休,友稍諷之,怒,以硯擊友,幾碎其顱。又以炙炭著漢玉佩,火起,蔓延鄰舍,風號焰烈,頃刻數家。許橋背父婉謝厚償,始無恙。

妻藍氏婉勸曰:“古人以潔為束身之範,君以潔為纏身之魔。若不改悟,恐隨身皆荊棘場也,尚得為離垢園哉?”賈怒,批其頰。妻痛哭。賈恒獨眠,每欲敦倫,必看河魁,蓄溫水;事畢澡身,更衣薰香,作種種惡態。是夕哀啼至夜,有美婦人自外來,曰:“姊姊,冤殺哉!個男兒毫無一點情,儂見之,幾欲墮唾!”藍漫應之。又曰:“我與若遊花園,倒好耍子!”袖出一圈示藍,曰:“此中大有佳處!”視之,果有樓台花木,金碧陸離。遂對鏡勻粉黛,整衣衫;婦以羅帶係梁上,對妻再拜。回視案上,燈光如豆;戶外鼾息甚酣——萬種淒涼,逡巡自縊。婢覺,急告許橋,已不能救;撫屍號痛,死而後蘇。賈知之,猶以衣袖擦宣爐,聊滴清淚而已。訃嶽,藍叟告宰。縣役到門,洶洶如虎,呼號啖嚼;鄰人來觀,亂摘花果。賈目睹蹂躪,痛極失聲。叟疑渠尚有遺桂之悲;又以許橋重賄,始忍而罷訟。然家道亦從此中落矣。爛銅碎玉,昔以重價購來,頃以廉資售去;炊煙漸斷,僅剩荒園。賈鰥而子未婚,時作楚囚之泣。

忽有客攜短童來謁,仙風道骨,翩躚在門。迸入與談,自雲張姓,無字,人呼為‘張老相公’。淵博古今、塵談霏屑。賈恨相見晚。許橋思留以慰父,以敝裘付質庫,貫酒篝燈,且留下榻。自賈之好潔也,君子惡之,小人誑之,富易為貧,朋濟絕跡;頃得張,不禁狂喜。

久之,張唾落於壁,必怒於心;遺屙於庭,必怒於色。一日,勉與坐,張之僮又弄斃架上鸚鵡,怒遂不可忍,張曰:“莫怒,莫怒!吾攜君遊一勝境以贖罪。何如?”不覺隨之假山後。遇一石洞,僂而入;蛇行數十步,洞漸寬,路漸平。達一園,豁然開朗——蒼鬆夾道,流水涓涓,白玉為梁,幽芳作幀;兩壁摩崖,上鐫蝌蚪奇字,似秦漢以上書。逾嶺一重,又得古洞,薜荔五色,彩絲下垂。入其室,則插架牙簽,間以絲竹,爐香猶篆,簾波有紋。幾上橫琴,古錦為囊,賈欲解視之,張曰:“不可!此吾師所彈也。指誤觸弦,必有天神下降,風雨疾雷。君既到此,不可不做東道主。”向內一呼,美人四集;瓊筵甫設,醴酒已溫,品味既佳,器具尤古。張以巨觥勸客曰:“較君家園亭何如?”吃吃而對曰:“遠甚!”須臾,美人歌舞,蕩魄柔魂。張亦抽古劍示賈,曰:“此鹿盧七星劍也!君能舞乎?”曰:“不能”。張逡巡斂袖,左盤右旋,寒光閃灼;美人更鼓冰弦,頓挫應節。忽聞剝啄聲甚厲,一美人自門隙窺之,曰:“師長回矣!”眾豔驚散。張變色曰:“君速隨我後戶出!”繚曲回環,絕非來路。視樓閣最多處,曰:“琅嫘秘府”,藏金石處,曰“證古齋”;藏經史處,曰“怡情館”。又一樓,蛾峨三層,上矗霄漢——第一層曰“與天為徒”,第二層曰“與古為徒”。

第三層曰“與今為徒”。有小村落,畎畝參差,一曰“情田”,二曰“心田”,三曰“福田”。開富貴花,種吉祥草,沃功德水,培於淨土。行逾數十高嶺,峰巒疊翠,徑坦且平,曰:“心頭方寸地”、“歡喜園”、“水晶域”、“光明藏”——金碧樓台,奇景炫目。突轉一徑,景物全非,凝神端詳,已在自家園中;蓋未嚐出門一步耳。張曰:“今日之遊樂乎?”曰:“空中幻景耶?”曰:“何者為真,何者為幻?以為真即真,以為幻即幻,真幻皆根於心,而不限以地也。”

由是賈奉張如神明,家中所有秘玩,皆質之於張;張均鄙薄,一無許可。賈以為太過。曰:“君如不信,目前架上古銅象高六尺者,君以為何物?”曰:“滿身銅翠,斑剝陸離,形製既工,顒鏤亦古一的真秦銅也!”曰:“秦則真秦,君知秦人造此何用乎?”曰:“不知。”曰:“女子溺器耳。尚高高供養,不幾汙穢殺人!”曰:“有何憑證?”曰:“象脊有銅蓋,象四足皆有小洞。以火炙之,必有騷臭氣。”已而驗之,果然。張雲:“阿房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門首皆設此物,足下即通暗溝。宮人欲溺,即揭蓋解褲,騎而溺之;否則重樓霄漢,嬪嬙如雲,何有此許多溺器?惟得此始便耳。”賈由是稍悟,視收藏皆若糞土。

一日,謂張曰:“洞中風景絕佳,迥異塵世,然樓閣已稍寓目,而鍾鼎琳琅,必多而且富,未知能許俗子?飽饞眸否?”曰:“是不難!與君再往一遊。”囑小飲,甫三爵,賈沉沉思臥。張忽拉之急走,曰:“前由正門進,後戶出;今適旁門開,機不可失,盍急趨而進!”果達一處,日色慘淡,道路亦歧。張忽遇一故人,話良久,告賈曰:“君且略散步,仆隨故人行行即來。”張去,賈煢煢行。行逾遠,徑逾窄,偶一失足,墮七窟中。鬼物攢集,曰:“賈某來耶?”挈之遊地獄,泥犁十八層,宛然吳道子所畫者,絲毫不爽。見羞藍,項拖羅帶,舌吐唇外二寸許;婢仆被磨折死去,亦躑躅至,齊聲索命。賈正危急,忽聞王者召;鬼卒引入,伏案下。略訊三兩句,王拍案大罵曰:“狗彘奴!外風雅而內刻薄,假清潔而真汙穢;所謂狂、偽、鄙、俚、癡、蕩、惑者,此也!”即命兩旁牛頭,押付畜生道中去。鬼卒驅出,至一小園內,頗清雅、遍地芭蕉,茅屋如鬥;內有紅妝女子,捧心嬌啼。賈略凝神,鬼卒自後一推。驚醒,則身已變作小豬,與老豬、眾小豬同臥糞汁中。聞人語呼雲:“豬產豕雛矣,其數六。”賈心中了了,即以頭觸壁,狂呼不已,聞耳畔低喚曰:“醒醒!白日皎皎,大人即夢魘耶?”張目四顧,身猶在座;客與僮已杳,惟其女子與病奴守於側,架上鸚鵡如故,曰:“茶來!主人醒也!”乃泣告子。使人偵之,鄰家柵中,果生六豕,一癲癇遽斃;所謂芭蕉者,庭中白菜一畦也。曰:“地獄已在眼前!奈何不悟?”遂以家政委於子,已則長齋繡佛,日誦《金經》,哀號懺悔。

許橋娶惲氏,美而賢,能內助,生子二,皆聰穎。閱四載,家漸複;旋複窖金,力行善事,建種種功德,二十年忽替,兩孫舉於鄉,泥金到門。賈猶撚珠諷誦。孫子同年輩,爭市花草玩好以媚之,皆卻而不受。是時座客滿堂,冠裳雲集,賈忽扶杖而出,唏噓曰:“吾一回頭,爾儕始有今日。吾不忘張公德也!擬於離垢園中,肖張公像,子孫奉祀。爾等願否?”眾噭應之,乃鳩工營造,不日告成。偶偕孫輩扶乩,張忽臨壇,與賈敘舊好,請示名氏,乩旋轉而大書曰:“張邋遢”。

(譯文)

離垢園,是浙東賈家的花園。賈名雲章,字天孫。年輕時聰明好學,考取秀才後,多次應試未能中舉,便回到家中閑住,修建花園,種花植樹自尋娛樂。

家居時間一長,賈雲章愛好清潔成癖。房間裏、桌椅床案上沒有一點兒灰塵,就是廁所,也要時時加以洗滌。他用“離垢”二字作花園的名,用“襄雲”二字作房舍的名。寫了一付對聯,是:“米襄陽愛潔成癖,倪雲林嫉俗如仇”。凡是古玩書畫、花鳥蟲魚,他沒有不喜愛的,為了買這些東西,即便是破了產,他也不在乎。可是遇到親戚鄰居有困難來求他幫助,他卻關上門不見。他的兒子賈渾,字許橋,棄學經商,幾次勸告他,他都不聽。賈渾便哭著向神禱告說:“我的父親有潔癖,怎麼勸他也不改正,他的行為被世人忌恨,恐怕會招惹災禍。乞求神靈暗中保佑他,感激之極!”賈雲章知道了,大怒,先是痛罵他,接著又責打他,一點兒不念父子感情。

一天早晨,賈雲章起床後監督僮兒拂掃幾案上的灰塵,僮兒不小心,用掃帚把一個定窯磁酒杯打落在地摔碎了。賈雲章大怒,便鞭打僮兒,僮兒疼痛,便鑽到幾案下邊躲避,又碰翻了幾案,摔碎了一個硯山。賈雲章更加憤怒,持刀追趕僮兒,僮兒便奪過刀來自殺了。僮兒的父親告到官府,賈渾忙到官府上下送禮,私下把一個秦代鳳爵獻給縣令,又厚葬了僮兒,答應贍養僮兒的父親,僮兒的父親才撤回訴狀。一天晚上,賈雲章與妻子藍氏在一起飲酒。使女端上羹湯,碗太燙,失手把碗掉在地上摔碎了。賈雲章發怒說:“這個碗是龔春製的!你要斷送我的命根呀!”叫人拿杖來責打使女,使女嚇得投井自殺了。賈渾厚葬使女,還請來僧人做道場,誦經超度她。幾天以後,有個同學校的朋友登門拜訪賈雲章,談到他收藏的古玩,賈雲章拿出一方宋朝眉子硯向朋友炫耀。朋友向硯嗬氣,以觀看硯石的質地,賈雲章嫌弄髒了他的硯,在旁邊叨嘮個不停,朋友稍微諷刺了他幾句,他便大怒,舉硯擲打朋友,差點打破朋友的腦袋。一天,賈雲章又用炭火燒漢玉佩,著起火來,火勢蔓延到鄰居家,風助火勢,一會兒就把幾家全燒光了。許渾背著父親向鄰居們道歉,加倍賠償鄰居的損失,才得安然無事。

他的妻子藍氏委婉地勸他說:“古人潔身自好,是約束自己的法則,你卻愛潔成癖,成為纏繞自己的魔法。如果你不改正,恐怕你到哪裏都像是處身於荊棘叢中一樣了,難道是離垢園的境界嗎?”賈雲章聽了大怒,打了藍氏一耳光,藍氏痛哭起來。賈雲章常常獨自睡,每次想夫妻同房,事先必須看黃曆,準備好溫水,事後洗澡,換衣薰香,作出種種醜態。藍氏挨打後悲傷地哭到夜深,有一個美婦人從外邊進來,說:“委曲死姐姐了!這個男人毫無一點情義,我看見他,幾乎想用唾沬吐他!”藍氏隨口答應。美婦人又說:“我和你一起去遊花園,倒是很好玩。”說著從袖裏拿出一個圓圈給藍氏看,說:“這裏麵有很多美景!”藍氏一看,圈裏果然樓台輝煌,花木蔥籠。藍氏便對鏡塗脂抹粉,整理衣衫。美婦把羅帶係在房梁上,向藍氏拜了兩拜。藍氏回頭看桌案之上,燈光暗淡,屋外使女鼾聲大作,藍氏心裏萬分淒涼,猶豫了一會兒就自縊了。美婦人也不見蹤影了。使女醒來發現藍氏自盡,忙跑去叫來賈渾,已經救不活了。賈渾撫著母親的屍體號啕痛哭,哭得死去活來。賈雲章知道後,仍然用衣袖擦拭著宣德爐,隻是掉了幾滴眼淚。賈家去嶽丈家報喪,藍叟告到官府,縣裏派來的差役來到賈家,像虎一樣凶惡地叫喊,大吃大喝。鄰居來看熱鬧,有人到花園裏亂摘花果。賈雲章見花木受到攀折,非常痛心,忍不住痛哭起來。藍叟見狀,以為他還有思念故妻之情,再加上賈渾送給他很多銀錢,才忍著怒氣撤回訴狀。可是賈雲章的家勢也從此衰落了。過去賈雲章高價買來的那些爛銅碎玉,如今給一點兒錢就賣了。慢慢吃不上飯,隻剩下了一座荒蕪的花園。賈雲章成了鰥夫,而賈渾也未娶妻,父子時時因為生活窘迫而相對哭泣。

一天,忽然有個外鄉人帶著一個小童來拜訪賈雲章。賈雲章出門一看,見那人仙風道骨,飄然而立於門前。賈雲章將他迎接入室與他交談,那人自稱:“姓張,沒名字,人們叫我‘張老相公’。”張老相公很有學問,通今博古,清談娓娓。賈雲章隻恨相見太遲。賈渾想留下張老相公以慰藉父親,便典賣了一件舊皮袍,買來酒和燈籠,請張老相公住在家裏。自從賈雲章好潔成癖,正人君子都討厭他,小人都來奉承他,騙他的錢,等到他家破落了,朋友們一個都不上門了。這時能有張老相公陪伴,賈雲章心裏真是高興極了。

時間長了,賈雲章的潔癖又發作了。張老相公把唾沬吐在牆上,賈雲章一定要在心裏發怒;張老相公把屎屙在院子裏,賈雲章一定就會怒形於色了。一天,賈雲章勉強陪著張老相公坐著閑談。張老相公的小童又弄死了架上的鸚鵡,於是賈雲章忍不住發怒了。張老相公說:“不要發怒!不要發怒!我帶你去遊一處勝境,用來贖罪,怎麼樣?”賈雲章不知不覺跟隨張老相公走到假山後邊,見到一個石洞,彎下身子鑽進去,爬行了幾十步,洞慢慢寬敞了,路慢慢平了,走進了一座花園,眼前一下開闊明亮了。花園裏蒼鬆夾道,流水涓涓,白玉的橋梁,像畫一樣美。兩邊岩壁上有許多石刻,都是蝌蚪文,像是秦、漢以前的文字。翻過一座小山,又有一座古洞,洞口有五色薜荔,像彩色的絲絛垂掛下來。走進山洞,象牙架上放著樂器,爐上香煙繚繞,微風吹動簾幕。幾案上橫置一張琴,用古錦縫製的袋子裝著,賈雲章想解開袋子看看琴,張老相公說:“不能解開!這張琴是我的師父彈的,別人的手指一觸到琴弦,天就會降下天神和風雨驚雷。你既然來到這裏,我不能不做主人請你。”向簾內一叫,出來許多美女,擺設珍羞美酒,肴饌的味道既很鮮美,器皿更是古雅。張老相公用大杯勸賈雲章喝酒,問:“這裏與您家的離垢園相比哪個好?”賈雲章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家的花園比這裏差遠了!”一會兒,美女們歌舞起來,歌聲舞姿蕩人心魄。張老相公又抽出一把古劍給賈雲章看,說:“這是鹿盧七星劍,你會舞劍嗎?”賈雲章說:“不會。”張老相公便卷袖舞劍,左盤右旋,劍光閃閃。美女們也彈琴伴奏。突然聽到很響的敲門聲,一個美女從門縫裏向外偷看,說:“師父回來了!”眾女吃驚,都散去了。張老相公臉色蒼白說:“你快跟我從後門出去!”二人拐彎摸角,走的不是來時路,來到一處,有許多樓閣,大門的匾上寫“琅環秘府”四字;收藏金石的房門匾上書“證古齋”三字;收藏經書的房門匾上書“怡情館”三字。又來到一座樓下,樓有三層,巍峨入雲,每層都有匾額,第一層是“與天為徒”,第二層是“與古為徒”,第三屠是“與今為徒”。離開高樓,又來到一個小村莊,隴溝交錯,有“情田”、“心田”、“福田”,田裏盛開著富貴花,種著吉祥草,用功德水澆灌,用淨土壅護。過了小村,又翻過幾十座高山,山裏森林茂密,道路又寬又平。有“心頭方寸地”、“歡喜園”、“水晶域”、“光明藏”諸景,每處都是樓台金碧輝煌,美景光彩奪目。走著走著,他們突然拐上一條小路,前麵景色大不相同了,仔細一看,已經置身在離垢園裏了。原來這半天,自己並沒有走出家門一步。張老相公問:“今天此遊快樂嗎?”賈雲章問:“剛才的勝境是假的嗎?”張老相公說:“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成真的就是真,當成假的就是假。真與假都是從心裏生出來的,而不限於在什麼地方啊!”

從此賈雲章侍奉張老相公像神仙一樣。他把家裏珍藏的所有古玩,都拿出來送給張老相公,張老相公一件也看不上。賈雲章認為他太過分了,說:“你如果不相信,眼前架上那個六尺高的古銅像,你看它是哪個朝代的東西?”張老相公說:“滿身銅鏽,斑斑點點,造型既精美,雕刻又古拙,確實是真的秦代銅器啊!”接著又說:“秦倒是秦的,你知道秦人造來做什麼用嗎?”回答說:“不知道。”張老相公說:“這是女人的溺器啊。你還把它高高地供在架子上,簡直髒死人了!”賈雲章問:“有什麼證據說它是溺器?”張老相公說:象脊上有銅蓋,象的四個腳下有小洞。用火烤它,一定會冒出騷臭的氣味。於是用火試著一烤,果然是這樣。張老相公說:“秦代的阿房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每一處的門旁都放著這個東西,象腳下的小洞通著暗溝,宮女想溺尿了,就掀起銅蓋,脫下褲子,騎在象上往裏邊溺尿。要不然,那麼多高樓,那麼多的嬪妃,哪裏有那麼多的溺器?隻因為有了它才方便了。賈雲章從這時起稍微覺悟了一些,把收藏的古玩都看得像糞土一樣不值錢。”

一天,賈雲章對張老相公說:“那個洞裏風景太美了,與人間大不一樣,雖然那些樓閣亭台我已大致看過,可能那些樓閣裏麵的古玩,一定又多又好。不知能允許我這個俗人一飽眼福嗎?”張老相公說:“這不難!我就與你再去那裏遊覽一番。”吩咐拿點兒酒來,才喝了三杯,賈雲章就昏昏沉沉想睡覺。張老相公忽然拉著他急走,說:“那天咱們從正門進去,從後門出來;今天正巧旁門開著,咱們不要錯過這個機會,何不快跑到那裏去!”果然來到一處,太陽暗淡無光,還有許多岔路。張老相公忽然遇上一個舊相識,交談了很久,便對賈雲章說:“你先散一會兒步,我送舊相識幾步隨後就來。”張老相公走了,賈雲章獨自前行,越走路越窄,忽然失腳掉進一個土坑。坑中聚集著許多鬼,都問:“賈某人來了?”便拉著他去遊十八層地獄,地獄裏的情景與吳道子的畫一絲不差。正走著,忽然遇到妻子藍氏,脖子上掛著羅帶,舌頭吐在唇外有二寸來長,被他逼得自殺的僮兒和使女也跟著走過來,一齊向他索命。正在危急之中,忽然聽見冥王傳呼賈雲章,鬼卒領他進了大殿,跪在桌案下,冥王才問了他兩三句話,就拍著桌子大罵,說:“豬狗奴才!你外表風雅而內心刻薄,假好清潔而真肮髒;狂妄、虛偽、卑鄙、庸俗、癡迷、糊塗這些惡習,你都具備了!”隨即命令兩旁的牛頭鬼把賈雲章押到畜生道去投生,鬼卒驅趕賈雲章出殿,來到一座小花園裏,很清潔雅致,遍地種著芭蕉,有一間小小的茅草房,裏邊有一個漂亮的女子,手按著胸口在嬌聲哭叫。賈雲章才要仔細看,鬼卒從身後一推,他便驚醒了,卻看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小豬,與老母豬、眾小豬一起躺臥在糞尿之中。就聽有人叫道:“母豬下豬仔了,有六隻。”賈雲章心中明白,就用頭撞牆,不停地狂叫,這時就聽到耳邊有人低聲叫他說:“醒醒!大白天的,您做惡夢了?”賈雲章睜眼四麵張望,自己還在座位上,張老相公和他的小童都不見了,隻有自己的子女和有病的仆人守在身邊,架上的鸚鵡依舊活著,叫著:“拿茶來,主人醒了!”於是賈雲章哭著把夢中的事告訴兒子,派人去打聽,剛才鄰居家的母豬,果然生了六隻豬仔,有一隻發狂死去了。夢中的芭蕉,實際是院子裏種的一畦白菜啊。賈雲章說:“地獄已經在眼前了,怎麼還不醒悟呢?”便把家務都交給兒子賈渾,自己吃長齋、繡佛像,每天誦《金經》,痛哭懺悔自己以往的過錯。

過了些日子,賈渾娶妻惲氏,又美麗又賢慧,在家裏幫助賈渾料理家務。生了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四年後,賈家的家業慢慢恢複了,不久又挖到古人藏的金銀,從此賈雲章念佛誦經,盡力做各種善事。20年過去了,賈雲章的兩個孫子中了舉人,喜報送到家門口時,賈雲章還撚著數珠誦經呢。與孫子同年中舉的人,爭著買花草、古玩送給賈雲章,以討好他,賈雲章都拒不接受。這天賈家賓客滿堂,宮吏聚集,賈雲章忽然拄杖來到堂前,對大家歎息,說:“因為我一回頭,你們這輩人才有今天。我忘不了張老相公的恩德啊!我準備在離垢園裏雕刻張老相公的像,讓子孫後代奉祀,你們同意嗎?”眾人齊聲答應。於是招集工匠經營建造,不幾天就完工了。有一天,賈雲章偶爾與孫子們扶乩,張老相公忽然降臨,與賈雲章共敘舊情,賈雲章請問張老相公的名字,乩筆旋轉,寫了三個大字是“張邋遢”。

(董迎建)

(石景山人曰)

張邋遇是民間家喻戶曉的神仙。他與濟公活佛一樣,貌雖搔,身雖髒,但心裏美,神通大,是真善美的化身。而反觀賈雲章其人,潔癖其外,腐臭其中,簡直是假醜惡的典型。好在他後來幡然悔悟,改過自新,才振家聲,得善終。這也就證明:醜海茫茫,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