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父親的愛裏有片海(2 / 3)

印象中上高中以後就沒有挨過打了,也許是因為父親要仰起頭打我不很方便;也許是因為我還能一把抓住他扇過來的巴掌———我常做此遐想,過癮得很。

我們采用了實力較為均衡的較量,就是吵架。在吵架方麵,父親的優勢是嗓門大,而且有一種毫無根由的居高臨下感;我的武器則是三段論。

譬如高二選擇文理科,父親一直堅持要我讀理科,理由是莫須有的。我的反駁推論如下:

大前提:聰明而且感興趣的人讀文科絕對可以在人文領域開疆拓土,其成就絕不比讀理科差。

小前提:我符合聰明和感興趣的條件(這一點父親不能推翻)。

結論:我當然可以而且必須讀文科。

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在或大或小的戰役中一點點地收複失地。當然,父親的抵抗從來沒有退縮過,他是中文係的研究生,讀過聖賢或非聖賢的書,這使我們之間的戰爭有了些文化含量。我們常常在吃飯的時候爭得臉紅脖子粗,然後兩人一起丟下飯碗各自衝進自己的寢室。我和父親各有兩個書櫥,一陣嘩啦嘩啦拉開玻璃門的聲音之後,我倆各持一卷衝殺過來。

我在曆史方麵不如父親,不過有些東西我個人偏執地認為不知亦不為恥。

父親的劣勢在於知識構成過於單一,對方位上偏西方和年代上偏當代的東西近於無知,而且理論基礎薄弱,這讓我有了耀武揚威的天地。有一次,父親在飯桌上說起餘傑罵餘雨秋的文章,一邊搖頭作惋惜狀一邊感歎: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父親是喜歡餘秋雨的,但他不知道他的兒子當時是餘傑狂熱的崇拜者。我問:“你有沒有看過餘傑的書?”父親說沒有。我說:“沒有看過就不要亂說!”得勝的感覺至今想來不勝快哉。

吵架之後,以筆為槍以筆為矛的戰鬥方式一直延續到現在。最有戲劇色彩的戰役是我和父親問題相競,結果兩篇文章發表在同一報紙的同一版麵上;拿著同一天寄到的同一數目的稿費,我們互相得意地對望一眼。以至我現在在外求學,父親常寄他發表的文章給我以示挑釁。

我是暑假到家才知道父親原來已經病重臥床多日。父親見我劈頭就是:“這半年讀了什麼書?稿件全部拿出來!”我一邊打開包摸出厚厚的一遝稿件遞給他,一邊說:“凶啥子凶!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打贏我?”父親說:“來嘛!你還嫩得很!我當年練舉重的時候……”母親在一旁默默地看著血壓計,笑了。

我端著可口的午飯坐在父親的床邊,父親趁母親不在悄悄地對我說:

“我吃口辣椒。”我用勺子把盤子裏的辣椒舀出來,扔掉,盛起一個嫩肉丸子塞到父親的嘴裏,說:“你也有今天!”

前世的仇人曾看到某位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父親和兒子的前世是仇人。對於此話我信,而且是毫不懷疑。

我和父親就是這樣的關係,我們一見麵就開始吵。他是嫌我不爭氣,而我怨他沒有本事。我很懷念小時候,那時自我意識沒覺醒,傻啦吧唧的,誰的話都相信,看父親更像仰望一座高山,崇敬之極。父親呢,更是把全部心血都澆注在兒子身上,兒子是他理想的轉化與再生。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可再大些,大約七八歲吧,就不行了,我頑劣刁橫的本性漸漸顯露,對父親不再唯命是從,頂嘴抬杠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他氣極了,抓起一根做櫃子用的木棍便向我掄過來,我用手臂一擋,“哢”的一聲木棍斷為兩半,隨之,鮮血也順著衣袖淌下來……我沒動,也沒哭,隻是直直地站在那兒,瞪著他。他沒吭聲,往旁邊一坐,抽煙去了。我依然站在那兒,死盯著他,直到母親跑過來,緊緊地抱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和他是仇人。小時候做夢,和他打架,不,是和他打仗,我帶一班人馬,他領一支隊伍,你死我活地拚殺,醒來時,卻是淚流滿麵。

春節前幾天,他從醫院裏治病回來了。他明顯地瘦了許多,臉很黑,頭發跟蒿草似的,又髒又亂,他虛弱得很,走路時一搖三晃,說話也很吃力。我為了慶賀他回來,便做了一隻塑料孔雀,他看也沒看,抓過來一把扔了,說我不好好看書,盡弄些烏七八糟的玩意兒……那時候下著雪,院子裏一片灰白,我呆在那兒,頭扭向窗外;他坐在床上歎氣,母親在堂屋裏低聲抽泣———那時已是晚上,沒人做飯,沒人燒水———那時別人家已在脆脆的爆竹聲裏迎接新年的到來了。我望著飛舞的雪花,望著灰暗的天空,淚流滿麵……升高中時,我失敗了,他氣得捶胸頓足,見了我就罵。吃飯時他往往是扒上一兩口便把碗扔了,嚇得啄食的雞呼地跳了起來。那個夏天的太陽很毒,他卻蹲在烈日下,一蹲幾個鍾頭,留下一堆冒著火星的煙頭……第二年我又考了一次,而且考了一個很高的分數。他樂壞了,整天笑哈哈的,那一個月,他真的很幸福。

然而,快樂是短暫的。

我也許真的是他的仇人,我一上高中便把他氣壞了。因為我把大部分生活費都扔進了書店老板的抽屜裏。

他那時身體已大不如從前,可為了我,還是沒日沒夜地幹,有時直幹到天明。冬天的夜很冷,可他還得抄起斧頭去敲那些高高低低的櫃子、椅子。有一陣子他病了,可仍不歇著,結果不小心給電刨削去了半截大拇指……可我終究讓他傷透了心。當發現我把幾千塊錢換成了一堆一堆的小說和散文時,他氣得要命。而我不服,他氣得要去跳井,媽媽把他硬拉了回來。我明知自己錯了,可依然嘴硬,還沒良心地說他把錢看得比我重要。

他一聽這話,就再也不吭聲了,抓起桌上一瓶白酒便猛灌下去,然後一抹嘴,紅著臉倒頭便睡。半夜裏,他難受得很,便吭哧吭哧地下了床,踉踉蹌蹌地向院子走去。我看到他一歪一歪地,沒走幾步,便蹲下來,難受地吐了起來!

那時候下著雪,雪花在昏黃的燈光下輕輕地飛舞,它們輕輕盈盈地落在他身上,他隻穿著薄薄的秋衣和秋褲,一隻拖鞋被甩到了遠處,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嗡嗡嚶嚶地不知說些什麼。然後他開始哭,先是輕輕抽泣,後來便放聲大哭———那是冬天的深夜裏,那是春節前的一個夜裏啊!

我看到遠處爆竹放出的亮光,聽到那些悠遠而渾厚的聲響,再看看他,我不知該做什麼,隻是流淚……後來我讀到貝克萊的劇本,其中有一段:“兒子:混賬,你為什麼要生下我?”“父親:我不知道!”“兒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麼?”“父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生下你!”

讀這些文字時,我心裏開始隱隱作痛。父親與兒子的關係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就像地球繞太陽轉一樣真實。我想我知道父親為什麼會生下我。

也許,前世我們是仇人,所以,才會有我們今世的爭吵與傷心!可是,今世,我是他兒子,他是我父親。

我的出生,是為了愛他;他的存在,是為了愛我。如果真的還有來世,那麼下一世我還要做他的仇人。

最後,我想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是春天,我不能錯過,因為,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鮮花盛開的季節。

我想讓他知道,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

不能理解的愛我是在父親的棍棒之下長大的。但從14歲那年開始,父親就再沒有打過我了。那是因為,有一次,父親的一頓暴毆,讓我手臂鮮血直流,我憤然離家出走了一天。第二天,我又累又餓,特想回家,就設計了一個巧合,故意讓母親找到了我。之後,我沒有再跟父親說過一句話,整整八年。

記不清挨了多少打,反正,打過了還是老樣子,想玩就玩,哥們兒一叫就結幫打架,被老師趕出教室就整天在街上混。這些事情總是很快就敗露了,所以總挨打。有時也不打,父親用要我吃肉這種獨特的方式懲罰我。雖說那時吃肉的時候並不多,但我一吃肉就條件反射似的嘔吐,因此父母懷疑我那超瘦型的身材與我長期隻吃青菜有關。犯了事,要是家裏有肉的話,父親就跟我談條件,用三塊肉換一棍子,不許吐。我裝作不同意,每吃一塊就努力地扮演很痛苦的表情。父親就說,那就一塊肉換一棍子吧,我依然表情痛苦無奈地同意了。後來我吃肉已經不反胃了,甚至覺得還有幾分可口,但仍然裝出很痛苦的表情,讓父親不揮舞棍棒也得到懲罰我的快感,讓他以為達到了教育我、又補充了我的身體營養這一無比高明的目的。

不跟父親說話之後,他不再管我,也不打我,也不理我吃不吃肉。這時,我故意在吃飯時老夾肉吃,大口地嚼,吧唧吧唧的,裝作吃得很香的樣子,氣他。我用眼角餘光偷看他的反應,開始他很吃驚,接著就麵無表情,專心吃他的飯。我知道他也在裝,心裏肯定氣得要命。可是後來他卻常常三更半夜出去,天大亮才回來,回來時手裏提著一點兒肉,讓母親做湯給我喝了才上學———原來他大半夜都在食品站排隊買肉。可我依然沒跟他說話。

我15歲那年考大學,沒考上像樣的學校,在家門口上的學,令他這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感到很丟人。我們之間依然在冷戰。

19歲我大學畢業,工作了,雖說我們廠有三千多人,隻有包括我在內的三個大學生,但我還是混,整天打麻將、下圍棋,不思上進。父親還是冷著臉,我們還是不說話。21歲,我混厭了,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於是就背英語單詞考研。家裏不聲不響地多了幾本大部頭的英文詞典。我知道是父親所為,我想對他表示一下,卻無從開始。考研一舉成功,而且是北京的一家名校。父母都很高興,母親買了好酒做了好菜,父親吃了喝了,我也吃了喝了,兩人也不交談,都隻跟我媽說話,也都不說我考研的事。

那天準備去火車站,母親給我收拾的大包小包在地上擱著,父親扛起就走,我隻得一路小跑跟著。他上了公共汽車,我也跟著上,他買了我們倆人的票;他下來,我也跟著下,依然沒有一句話。我看著他扛著行李的高大背影,卻竟有幾分佝僂———我才想起來,他已經有五十多歲了。在月台上,父親放下行李,頭扭在一邊,眼睛看著別處,挺專心的樣子。我看著他,等他回頭看我時,我就叫他爸,可他一直不回頭。我發現他的兩鬢居然斑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認真看過他一眼了。想想自己的忤逆,心裏產生了一種內疚的感覺,有一種鹹鹹的東西湧出眼角,我艱難地說了聲,爸,您回去吧。父親沒有反應,沒扭過頭來。站台上人很多,很嘈雜,我懷疑父親沒有聽見。我又說了句,爸,您回去吧。他扭過頭,看著我,那是我們八年來第一次對視,我分明看到他眼眶濕了。他點點頭,兩顆淚珠掉在他那厚厚的鏡片上。他伸手拍拍我肩膀,沒說一句話,卻站著不動。我們就這樣站著,沒有再說一句話,一直到我上車,他從車窗外給我遞完行李,還站著。我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滴,他的眼眶也一直濕著。

火車開了,他還站著,一直到我看不見他。那次,他拍我的肩膀,是八年來我們第一次親密接觸。

現在父親已經70歲,腿腳也不靈便了。但話多,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多。我回家時,我們父子倆有說不完的話,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家長裏短,無所不談。而我成長中的許多細枝末節,更是他津津樂道的事。那一天,他感慨地說,那時我老打你,真不對,簡單粗暴,教育方法有問題。

我說,是我不學好,打還是應該的。要是黑子(我兒子小名)像我小時那樣不長進,我會比你打得還凶。父親笑笑,說,那他會恨你。我說,那不要緊,隻要兒子學好,成才,就由他恨去吧。我母親就在一邊笑,很欣慰。而6歲的黑子在一旁噘嘴,哼,打我?你敢!我到法院告你去!

笨拙的父愛我讀初二時,14歲。

從5年前,母親去世開始,父親就隻關心他的田,我對他而言,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隻要把我的一日三餐喂飽就好。沒人真心地待我,也沒有人教我人生的路該怎麼走,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步步學壞的。我開始和街道上一些痞子混在一起,攔路擋截女孩子,打架鬥毆,做盡所有壞事。父親除了對我動粗外,毫無辦法,也許,他根本就不想真正管我!

暑假裏,我偷村子裏的西瓜。我被大家封為“帶頭大哥”。晚上,看瓜人熟睡後,我和幾個人把他連同涼床一起抬到了河邊。等我們得手後,故意大聲叫:“偷瓜,有人偷瓜!”看瓜的人從床上跳了起來,隨後便滾進了河裏……結果,看瓜人找到了我家。

那次,父親邊打邊問我,是不是還想吃瓜?動靜大到驚動了大伯。大伯跑過來,一把奪走父親手中的鞭子,說,你打他有什麼用?要教育!父親說,我把他給廢了,省得長大了害人!被大伯解救下來後,父親又罰我在堂屋裏跪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抓蛇放到女生的書包裏,我用石頭砸別人家的玻璃……類似的事情經常發生,有人告發,父親逮到了,就打我,朝死裏打。我性格很倔,站在那裏任由他打,我越是不哭、不逃,他就越打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