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親情無價(2 / 3)

“是,奶奶。”“到了四月,你向四麵看看再問:‘誰願意蓋屋頂去?’誰臉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誰去,道格拉斯。在房頂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鄉下走,鄉下的人往天邊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邊走;還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腳下樹梢上的小鳥。最舒暢的風在你周圍呼呼地吹。這些東西哪怕隻是為了一樣,也值得找一個春天的黎明往風信雞那兒爬一趟。那是很動人的時刻,隻要你有機會去試試……”

她的聲音低弱了,像在輕輕地顫動。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勁來。“唉呀,你哭什麼?”

“因為,”他說,“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麵小鏡子轉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丟臉!你剪手指甲了嗎?”

“剪了,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體更新一次,指頭上的老細胞,心上的老細胞都得死去,新的細胞長出來。你不會為這個哭吧?不會為這個難過吧?”

“不會的,奶奶。”

“那麼,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來的人不是個傻瓜嗎?你見過把蛻去的蛇皮保存起來的蛇嗎?今天躺在這裏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氣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飛落。重要的不是躺在這兒的我,而是那個坐在床前回頭望你的我,在樓下做晚飯的我,躺在車房汽車底下的我,在藏書室裏讀書的我。

“起作用的是這許許多多的新我。我今天並不會真正死去。人隻要有了家就不會死了,我還要活許久許久。一千年後會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孫,坐在橡樹樹蔭裏啃酸蘋果。誰拿這種大問題來問我,我就這麼回答他!好了,快把別的人也都叫進來吧!”

全家人來齊了,站在屋子裏等著,像是在火車站給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說,“明天不要舉行什麼告別儀式,也不要為我說些動聽的話。這些話我在自己的日子裏已經滿懷驕傲地說過了。一切食物我都吃過了,一切舞我也跳過了。現在我要吃下最後一個我還沒嚐過的糕餅,用口哨吹出最後一曲我還沒吹過的小調。但是我並不害怕。我還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幹幹淨淨,不會在嘴邊給死亡留下一點點碎屑。

不要為我難過。現在,你們都走吧,我要去尋找我的夢了……”

門在某個地方靜靜地關上了。“我好過一點了。”在溫暖雪白的亞麻布和毛毯鋪就的被窩裏,她感到舒適寧靜。貼花被子的顏色和往日馬戲班的旗幟一樣斑駁陸離。她躺在那兒,感到自己還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樣。那時她一覺醒來,在床上心滿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個夢,做得正甜時卻不知叫誰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現在呢?我來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過去。那時我在哪兒?她努力回憶。我到哪兒去尋找那失去的夢?它的線索在哪兒?它是什麼模樣?她伸出一隻小手。在那兒!……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頭裏轉動轉動腦袋,讓它更深地埋進溫暖的雪堆裏。這樣就好些了。現在,是的,她看見它在她心裏靜靜地形成,平靜得像沿著蜿蜒無盡的岸灘流淌的海洋。她讓那久遠的夢碰了碰她,把它從雪堆裏舉起,讓她從那幾乎被遺忘的床上飄了起來。

在樓下,她想到,他們在擦銀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掃廳堂。她聽得見他們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聲地說,夢把她飄了起來,大海把她送回到岸灘邊上。

愛的含義在我的印象裏爺爺、奶奶就是一對老小孩。如果要按古人的說法,那就應該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方是恩愛夫妻。可我從來就沒見過爺爺奶奶吃菜的時候會像小說寫的那樣把最好吃的菜夾給對方,更別說他們吃菜的時候彼此謙讓了。小時候的我曾一度認為像他們那樣是不恩愛的……爺爺是個懂禮貌但對飲食品位極為考究的人,如果一道菜不合他的口味,他絕不會表示一點不滿意:非常禮貌地夾一點,作津津有味狀。如果你勸他多吃一點,他會說飽了。奶奶教訓他:“再吃一點,又剩那麼多!”他甚至非常誠懇地拍拍肚子以示真的飽了。不過假如這時候有一道非常好吃的菜端上桌,爺爺立刻會伸出筷子。

當遇上特別好吃的東西他們甚至會當著我這個孫子的麵搶著吃!並有理論支持:“搶著吃有味道!”

一次爺爺的老同學從美國寄來一盒巧克力,味道簡直讓人欲仙欲死。不過巧克力盒子裏整整齊齊十四種口味,造型各異的巧克力,每一種隻有兩塊。這可是一個大難題,三個人怎麼分呢,試著把它們切開來?幾乎每塊裏麵都有果仁甚至液體的餡兒,想分成規則的三份是不可能的!我們達成共識———每天下午品嚐兩種口味。糖果是小孩的專利,我自然有優先權,爺爺奶奶總不好意思搶我那份兒吧?但接下來圍繞如何分剩下的兩塊,爺爺奶奶展開了一番互不相讓的談判。最後決定用一種“公平”方式來解決:一人一塊,第一天奶奶有優先挑選權,第二天就由爺爺優先挑選,以此類推。

奶奶精心挑了一塊自己最滿意的,爺爺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那一塊,作出非常陶醉和心滿意足的樣子,奶奶立刻有後悔的表情,最後隻好兩個人交換互咬一口,還不忘相互抱怨:“你咬了這麼大一口!”“我還沒有咬到呢,寬寬,你爺爺是個小氣鬼。”那個星期的每天下午,圍繞巧克力,老頭兒老太都會拌嘴半天……後來我慢慢發現爺爺奶奶圍繞食物的爭執有時更像一種儀式,如同野蠻人如果麵對豐盛的獵物一定要圍著火堆跳舞來感謝上天的恩賜;或者像下象棋,嘴裏喊著“將軍!”好像勢不兩立,但其實彼此都很愉快。

上大學以後我回家很少了,在外書劍無成轉眼已經八年。四年前,爺爺下雨天散步時不慎滑了一跤,摔斷了股關節。因為年齡太大,裝了人工關節,但有排異反應,隻得臥床。由於缺乏活動,加上年齡不饒人,原本非常健康的身體每況愈下,這期間幾次生病爺爺都挺了過來。爺爺躺在床上,奶奶每頓都把飯菜端到床頭,變著花樣勸他多吃一點,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和零食。2002年春節前,爺爺中風了,雖然搶救過來,但身體狀況更差了,有時候甚至不認識人。加上抵抗力弱,引發了肺部感染,不時發低燒。隻好住進醫院全封閉的無菌特護病房,每天下午家屬隻有一個小時的探望時間,而且要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醫生說,97歲的老人,這次估計出不來了。

寒假,我每天陪奶奶去看爺爺並送飯,他經常處在昏睡的狀態,喉嚨被切開了,全身插滿各種管子,連接著好幾種儀器。偶爾醒來和我們打打招呼,接著又睡了過去。所有食物都要在家裏用攪拌機打成糊狀送到醫院,護士按規定分量,隔兩個小時用一根管子從喉嚨灌下去。醫生說,病人現在臥床其實消耗量不大,有一些營養和維生素我們會給他輸液的時候配進去,家屬準備食物主要是一些基本的澱粉和蛋白質就可以了。這個道理其實誰都明白,像爺爺現在這樣的狀況,從喉嚨裏灌進去的是海參魚翅,還是雞蛋蘿卜,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好吃和不好吃的區別了,而且單從營養上來說,常規意義上價值昂貴的飲食未必見得就比便宜的高出多少。

可奶奶還是總把最好的東西做給爺爺吃,老鱉、烏魚天天不斷,恨不得把滿漢全席打成糊給爺爺喂下去。護士小姐都問:“就數你們家送的糊糊最香,裏麵都放了什麼呀?”二姑從大連回來過年,帶來了一些海鮮。

我看見奶奶在裏麵揀來揀去,挑出最大的鮑魚和一對蝦,要做粥給爺爺吃。奶奶說:“這都是他最喜歡吃的。”

忽然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你和誰一輩子在一起吃飯,是一件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所謂愛,就是開心時,你從他嘴邊搶一塊巧克力,當他躺在病床上,卻想把你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都塞到他嘴裏。

爺爺愛的表達式八九月的天,時寒時暖,一陣陣的秋風吹起,眼前的景物似乎也慢慢地蕭條起來了。

武漢的天氣,變化無常、忽冷忽熱,這個時候穿什麼樣的衣服倒成為件麻煩事。爺爺告訴我一個妙招———“寧厚毋薄”。

小時候,我和爺爺特別貼心。我不小心摔倒了,爺爺會把我抱起來哄個不停,也隻有爺爺能讓我馬上破涕為笑。我還是爺爺的小尾巴,喜歡跟著爺爺去買菜,他逢人便誇我乖,誇我孝順,那時候,我最得意了。雖然滿口蛀牙,但我愛吃糖,爺爺就給我買好多好多花花綠綠的糖,一直攢了滿滿一盒糖紙,糖的甜蜜也在我嘴角足足回味了二十年。

每年中秋,爺爺跑遍整個城,買最老字號的“品蘭居”的月餅,隻因為我喜歡,隻因為我愛吃,年年如此……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了,不再親密。並不是我不健談,和網友我能嘰哩叭啦地聊上幾個小時,和室友也能嘰嘰喳喳地說上半天。但現在,就是偶爾在家的日子,和爺爺也常是默默地對坐,交談的話語也是越來越簡單:

好,好,挺好……一次次,我分明都能看見爺爺眼中那渴望的眼神,是期待麼?期待我能給他講講在其他城市的見聞?期待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還是期待我能夠告訴他:爺爺我是愛你的!他從未曾提到過,而我,也從不曾說過。

但無一例外的是,每年中秋我都會收到爺爺的月餅,月餅是個挺溫情的東西,每次收到月餅,都能讓我感到特別的溫暖。爺爺是個對食物一點也不含糊的人———我一直這麼認為。爺爺對月餅的選擇也是煞費苦心,他並不習慣現在層出不窮的新花樣,月餅的配方和工藝在不停地變化,月餅的滋味已非最初。但爺爺每年都寄,每年都寄一盒豆沙餡的月餅———爺爺習慣了的也是他最喜歡的口味。我也是喜歡的,就像綠妖曾說過:“在某些時候,吃東西是為了讓某人高興。”

今年,轉眼又快到中秋了,我沒有收到月餅,卻收到奶奶彙給我的一百塊錢和她的話:“就用這錢給自己買盒月餅,出門在外,一定要記得在中秋吃月餅。”

我愣了半天,忽地,猛然意識到爺爺是真的,真的已經在今年二月份離開了我們。要不,他一定會給我挑選家鄉最新鮮最美味的月餅,豆沙餡的。

我是不是不孝順呢?我想如果我足夠孝順,我應該在每個中秋節給爺爺寄上一盒月餅,而不是二十年來一味地泰然接受長輩的疼愛,而沒有用心關心過長輩。我是不是不孝順呢?我想如果我足夠孝順,我就會像老舍筆下的那些老輩人,就是忙,就是累,也該留有足夠的時間和父親爺爺默默相對,一天一天。而我,回老家越來越少,就算偶爾相對,也總是無言。爺爺的最後一麵,我也沒能見著。我記得,媽媽說爺爺最後的一句話,是“記得每年八月十五給我寄月餅”。

難道親情真的隻能這樣帶著空間的距離,使滿腔的情感在時間的流逝中默默燃燒?我不知道。也許親情因為平靜,因為深沉,反而更容易被忽略。

其實,一直以來,我並不是不愛你們,我並不是不想你們,而是,我從未曾說過。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似乎可以看見你們眼裏深藏的秘密,回眸轉眼間流露的欣慰與焦慮———我明白你們希望我能夠在你們眼中一天天成長起來,成熟起來,讓你們一同分享成長的喜悅,也為此心甘情願地付出。

但對爺爺,我錯過了,我沒有來得及親口告訴他,而今,他還能聽見嗎?

李碧華曾在文章中寫道:傷人心的,不隻是舊時的月色呀!清冷的秋夜中,秋風吻過我淌著淚的臉頰。

傷人心的,不隻是舊時月色呀!還會是你的冷漠和別人的無助。

來不及了?來得及!

今年的中秋,我要給家裏寄去一盒月餅,並記得告訴你們:我是愛你們的,我也很想你們!

生死不離他們在風雪中慢慢走著。他和她,是兩隻狼。他的個子很大,很結實,刀條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齒堅硬有力。她則完全不一樣,她個子小巧,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有一種小南風般朦朧的霧氣,在一潭秋水之上懸浮著似的。他的風格是山的樣子,她的風格是水的樣子。

剛才因為她故意搗亂,有隻兔子在他們的麵前眼巴巴地跑掉了。

他是在她還是少年的時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後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年。這期間,她曾一次次地把他從血氣衝天的戰場上拉下來,把傷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進荒僻的山洞裏,用舌頭舔淨他傷口的血跡,把獵槍的砂彈或者凶猛的敵人的骨頭渣子清理幹淨,然後,從高坡上風也似的衝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臍和獾油為他塗抹傷口。做完這一切後,她就在他的身邊臥下,整日整夜的,一動不動。

但是,更多的時候,是由他來看顧她的。他們得去無休無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與同伴拚死拚活地爭奪地盤,得提防比自己強大的凶猛的對手的襲擊,還得隨時警惕來自人類的敵視。這真的很難。

有時候他簡直累壞了。他總是傷痕累累,疲於應戰。而她呢,卻像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敵之外不斷地給他增添更多的麻煩。她太好了而且有著過分的快樂的天性。她甚至以製造那些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事為樂事。他隻得不斷地與環境和強大的敵手抗爭。他怒氣衝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絕境,把她從厄運之中拯救出來。他在那個時候簡直就像一個威風凜凜的戰神,沒有任何對手可以扼製住他。他的成功和榮譽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創造出來的。沒有她的任性,他隻會是一隻普通的狼。

天漸漸地黑下去,他決定盡快地去為她也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

天很黑,風雪又大,他們在這種狀況下朝著燈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無法發現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裏的人不願讓雪灌了井,將一床黃棕舊雪被披在井口,不經心地做成了一個陷阱。

他在前麵走著,她在後麵跟著,中間相隔著十幾步。他絲毫也沒有預感,待他發覺腳下讓人疑心的虛鬆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那時正在看著雪地裏的一處旋風,旋風中有一枝折斷了的鬆枝,在風的嬉弄下旋轉的如同停不下來的舞娘。轟的一聲悶響從腳下的什麼地方傳來。她這才發覺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奔到井邊。他有一刻是昏厥過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過來,並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發現情況不像想的那麼糟糕。他隻不過是掉進了一口枯井裏,他想這算不得什麼。他曾被一個獵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還有一次他被夾在兩塊順流而下的冰砣當中,整整兩天的時間他才得以從冰砣當中解脫出來。另外一次他和一頭受了傷的野豬狹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經過的厄運不知道有多少,最終他都闖過來了。

井是那種大肚瓶似的,下暢上束,井壁鑿的很光溜,沒有可供攀援的地方。

他要她站開一些,以免他躍出井口時撞傷了她。她果然站開了,站到離井口幾尺遠的地方。除了頑皮的時候,她總是很聽他的。她聽見井底傳出他信心十足的一聲深呼吸,然後聽見由近及遠的兩道尖銳的刮撓聲,隨即是什麼東西重重跌落的聲音。

他躺在井底,一頭一身全是雪和泥土。他剛才那一躍,躍出了兩丈來高,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離井口還差著老大一截子呢。他的兩隻利爪將井壁的凍土刮撓出兩道很深的印痕,那兩道撓痕觸目驚心,同時也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她趴在井沿上,先啜泣,後來止不住,放聲出來。她說,嗚嗚,都怪我,我不該放走那隻兔子。他在井底,反倒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淚給逗笑的。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裏,她離開了井台,到森林裏去了,去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終於在一棵又細又長的橡樹下,捕捉到一隻被凍的有些傻的黑色細嘴鬆雞。

他把那隻肉味鮮美的鬆雞連骨頭帶肉一點不剩全都嚼了,填進了胃裏。他感覺好多了。他可以繼續試一試他的逃亡行動了。這一次她沒有離開井台,她不再顧忌他躍上井台時撞傷她。她趴在井台上,不斷給他鼓勁兒,呼喚他,鼓勵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跳起。隔著井裏那段可惡的距離,她伸出雙爪的姿勢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終是那麼地堅定,這讓井底的他一直熱淚盈眶,有一種高高地躍上去用力擁抱她的強烈欲望。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