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她離開了井台,天黑之後她回來了。她很艱難地來到了井邊,她為他帶來了一隻獾。他在井底,把那隻獾一點不剩的全都填進了胃裏。然後,開始了他新的嚐試。
她有時候離開井台,然後她再折回到井台邊來。她總覺得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奇跡更容易發生。
她在那裏張望著,企盼著她回到井台邊的時候,他已經大汗淋漓地站在那裏,喘著粗氣,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但是沒有。天亮的時候,她再度離開井台,消失在森林裏。
天黑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井台邊。整整一天時間,她隻捉到了一隻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鬆鼠。她自己當然是餓著的。但是她看到他還在那裏忙碌著,忙得大汗淋漓。他在把井壁上的凍土,一爪一爪地摳下來,把它們收集起來,墊在腳下,把它們踩實。他肯定幹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的爪子已經完全劈開了,不斷地淌出鮮血來,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摳下來的凍土,顯得濕漉漉的。她先是愣在那裏,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墊高,縮短到井口的距離。他是在創造著拯救自己的生命的通道。
她讓他先一邊歇息著,她來接著幹。她在井台附近,刨開冰雪,把冰雪下麵的凍土刨鬆,再把那些刨鬆的凍土推下井去。她這麼刨一陣,再換他來,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凍土收集起來墊好,重新踩實。
他們這樣又幹了一陣,他發現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有點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道她是餓的,也很累,她還有傷。天亮時分,他們停下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如果事情就像這樣這麼發展下去,他們會在下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最終逃離那可惡的枯井,雙雙朝著森林裏奔去。
但是村子裏的兩個少年發現了他們。
兩個少年走到井台邊,朝井下看,他們發現了躺在井底心懷憧憬的他。然後他們跑回村子裏拿獵槍來,朝井裏的他放了一槍。
子彈從他的後脊梁射進去,從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條暗泉似的往外竄,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來。
開槍的少年在推上第二發子彈的時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了。阻止的少年指給他的同伴看雪地裏的幾串腳印,它們像一些灰色的玲瓏剔透的梅花,從井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陽落山之後回到這裏的。她帶回了一頭黃羊。但是她沒有走近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樹籽和芬芳的鬆枝的味道中聞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藥的味道。然後,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聽見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種警告的,他在警告她,要她別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遠遠離開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斷了,他無法再站起來。但是他卻頑強地從血泊中掙起頭顱,朝著頭頂上鬥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著。
她聽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變的不安起來。她昂起頭顱,朝著井台這邊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詢問出了什麼事。他沒有正麵回答她,他叫她別管。他叫她趕快離開,離開井台,離開他,進入森林深處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兒。她從他的聲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兒。她堅持要他告訴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否則,她決不離開。
兩個少年弄不明白,那兩隻狼嗥叫著,隻有聲音,怎麼就見不到影子?但是他們的疑惑沒有延續多久,她就出現了。兩個少年是被她的美麗驚呆的。她體態嬌小,身材勻稱,儀態萬方,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彌漫著一種小南風般朦朧的霧氣,在一潭秋水之上懸浮著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種冷凝質的銀灰色,安靜的,不動聲色的,能與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華為高貴的。她站在那裏,然後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後來其中一個醒悟過來,他把手中的獵槍舉起來。
槍聲很悶。子彈鑽進了雪地裏,濺起一片細碎的雪粉。她像一陣幹淨的風,消失在森林之中。槍響的時候他在枯井裏發出長長的一聲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給震垮了。在整個夜晚,她始終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裏,不斷地發出悠長的嗥叫,他知道她還活著,他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他一直警告她,要她別再試圖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處去,永遠不要再走出來。她仰天長嘯著,她的長嘯從那片森林裏傳出來,一直傳出了很遠。
天亮的時候,兩個少年熬不住打了一個盹。與此同時,她接近了井台,她把那隻凍的發硬的黃羊拖到井台邊上去。她倒著身子,刨飛著一片片雪霧,把那頭黃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裏,不能動。那頭黃羊就滾到他的身邊。他大聲地叫罵她。他要她滾開,別再來煩他,否則他會讓她好看的。
他頭朝一邊歪著,看也不看她,好像對她有著多麼大的氣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聲地嗚咽著,要他堅持住,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她就會把他從這該死的枯井裏救出去。
兩個少年後來醒了。再接下去的兩天時間裏,她一直在與他們周旋著。兩個少年一共朝她射擊了7次,都沒能射中她。
在那兩天的時間裏,他一直在井裏嗥叫著,他沒有一刻停止過。他的嗓子肯定已經撕裂了,以至於他的嗥叫斷斷續續,無法延續成聲。
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們的嗥叫聲突然停止了。兩個少年,探頭朝井下看,那頭受了傷的公狼已經死在那裏了。他是撞死的,頭歪在井壁上,頭顱粉碎,腦漿四濺。那隻凍硬了的黃羊完好無損地躺在他身邊。
那兩隻狼,他們一直在試圖重返森林。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們後來陷進了一場災難。先是他,然後是她,其實他們一直是共同的。現在他們當中的一個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個就不會再出現了,他的死不就是為這個麼?
兩個少年,回村裏拿繩子。但是他們沒有走多遠就站住了。她站在那裏,全身披著銀灰色的皮毛,皮毛傷痕累累,滿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毀的樣子,因為皮毛被風吹動了,仿佛是森林裏最具古典性的幽靈。她微微地仰著她的下頜,似乎是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她朝井台這輕快地奔來。
兩個少年幾乎看呆了,直到最後一刻,他們其中的一個才匆匆地舉起了槍。
槍響的時候,停歇了兩天兩夜的雪又開始飄落起來了。
靈魂中的淚人的眼淚,是輕的,沒有重量,而動物的眼淚,卻是有重量的。
他們的眼淚是來自生命深處的一種表現,是比金屬還重的一種淚。也許人的淚中還含有虛偽,也許人的淚裏還有個人恩怨,但動物眼中的淚裏卻隻有真誠,也隻有動物的淚,才更是震撼人們靈魂的淚。
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我幾乎是被那一滴淚珠驚呆了。本來,我以為淚水隻為人類所專有,而動物因沒有情感,它們也就沒有淚水。但是直到真的看到了動物的淚,我才相信動物也和人一樣,它們也有悲傷,更有痛苦。隻是它們因為沒有語言,或者是人類還不能破譯它們的語言,所以,當人們看到動物的淚水時,才會為之感到驚愕。直到此時,人們才會相信,動物更有種為人類所不理解的無聲的哀怨。
我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是我家一隻老貓的淚,這隻老貓已經在我家許多許多年了,不知它生下了多少子女,也不知它已經是多大的年紀,隻是知道它已經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個成員。
我們全家人每天生活的一項內容,就是和它在一起戲耍。在它還是一隻小貓的時候,我們逗引得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後來,它漸漸地長大了,我們又把它抱在懷裏好長好長時間地撫摸它那軟軟的絨毛。也是我們和它親近得太多了,它已經一天也離不開我們的撫愛,無論是誰,隻要這一天沒有撫摸它一下,就是到了晚上,它也要找到那個人,然後就無聲地臥在他的身邊,等著他的親昵,直到那人終於撫摸了它,哪怕隻是一下,這時它才會心滿意足地慢慢走開,就好像是為此感到充實,也為此感到幸福。
隻是多少年過去,這隻老貓已經是太老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行動已經變得緩慢。盡管到這時我們全家還是對它極為友善,但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原因,這隻老貓漸漸地就和我們疏遠了。它每天隻是在屋簷下臥著,無論我們如何在下麵逗引它,它也不肯下來,有時它也懶懶地向我們看上一眼,但隨後就毫無表情地又閉上了眼睛。
母親說,這隻老貓的壽限就要到了。也是人類的無情,我們一家人最擔心的卻是怕它死在家中一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我們怕它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就這樣每天每天地觀察,我們隻是看到這隻老貓確實是一天一天地更加無精打采了。但它還是就在屋簷下、窗沿上靜靜地臥著,似在睡,又似在等著那即將到來的最後日子。也是無意間的發現,我到院裏去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因為看見這隻老貓在窗沿上臥得太久了,我就過去想看看它是睡著了,還是和平時一樣地在曬太陽。但在我靠近它的時候,我卻突然發現,就在那隻老貓的眼角處,凝著一滴淚珠。看來,這滴淚珠已經在它的眼角駐留得太久了,那一滴淚已經被太陽曬得活像是一顆琥珀,一動不動,就凝在眼角邊,還在陽光下閃出點點光斑。“貓哭了。”不由己地,我向房裏的母親喊了一聲,母親立即就走了出來,她似在給這隻老貓一點最後的安慰。誰料這隻老貓一看到母親向它走了過來,立即掙紮著站了起來,用最後的一點力氣,一步一步地向房頂爬了上去。這時,母親還盡力想把它引下來,也許是想給它點最後的食物,但這隻老貓頭也不回地,就一步一步地向遠處走去了,走得那樣緩慢,走得那樣沉重。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是我們對它太冷酷了,它在我們家活了一生,我們還是怕它在我們家裏終結生命,總是盼著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能夠自己走開,無論是走到哪裏,也比留在我們家強。最先我們還以為是它不肯走,怕它要向我們索要最後的溫暖,但是我們把它估計錯了,它隻是在等著我們最後的送別;而在它發現我們已經感知到它要離開我們的時候,它隻是留下了一滴淚,然後就悄無聲息地走了,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很久很久,我總是不能忘記那滴眼淚,那是一種最真誠的眼淚。那是一種留戀生命,又感知大限到來的淚水。動物不像人類,人類總是對自己存一種僥幸,他們總是希望那種對於每個人都是不可避免的最終結局,會在自己身上出現奇跡,也是我們人類過於貪戀生命,所以我們總是給愛我們的人留下痛苦。倒是動物對此有它們自己的情感,它們隻給人們留下自己的情愛,然後就含著一滴永遠的淚珠向人們告別,而把最後的痛苦由自己遠遠地帶走。
動物的淚是聖潔的,它們不向人們索求回報。
我第二次看到動物的淚,是一頭老牛的淚。我們家在農村有一戶遠親,每年寒假、暑假,母親都要把我送到這家遠親那裏去住,那裏有我許多的小兄弟,更有一種溫暖的鄉情,那裏有我在城市裏得不到的真誠的歡樂。
而最令人為之高興的是遠親家裏有一頭老牛,這頭老牛已經在他們家裏生活了許多年。而且據我的小兄弟們說,這頭老牛還有靈性,它能聽懂我們的語言。當然,這隻是因為我們對這頭老牛過於喜愛的緣故,牛如何能聽懂人的語言呢?但是這頭老牛也許真是有點靈性,每當我們模仿牛的叫聲喚它的時候,隻要它不是在勞作,它就一定會自己走到我們身邊,然後我們就一齊騎到它的背上,也不用任何指揮,它就把我們帶到田間去了。這時我們就自己在地裏玩耍,它在一旁吃草,誰也不關心誰的事。
小兄弟之間,有時會好得形影不離,有時卻會反目爭吵,最嚴重的時候,幾個人還可能糾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但說來也怪,在我們戲耍的時候那頭老牛是睬也不睬我們的,而到了我們之間真動了拳腳,那頭老牛就似一個老朋友一樣走過來,在我們之間蹭來蹭去,就是不讓我們任何一方的拳頭落在對方身上,也就是短短的幾分鍾時間吧,忽然一隻什麼小動物跑了過來,剛才扭在一起的小兄弟,又你從這邊,我從那邊地追了過去。
追到了,大家全都高興,剛才的那一點仇恨,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而這時再看那頭老牛,它又在一旁吃它的草去了。當然,也是在這頭老牛太老了之後,它終於預感到有一件事就要發生了,這時它也和所有的動物一樣,開始和它的主人疏遠了。每天每天,我們總是看到它的眼角掛著眼淚,也是那種無聲的淚。而且,這頭老牛最大的變化,就是它不再理睬我們這些小兄弟了。有好幾次我們還像過去那樣學牛的叫聲,想把它喚過來,它明明是聽到了我們喚它的聲音,但它隻是遠遠地抬起頭來向我們看看,然後理也不理地,就低下頭做它自己的事了。
傳統的民間習慣,總是把失去勞力的老牛賣到“湯鍋”裏去。所謂的“湯鍋”,就是屠宰場,也就是把失去勞力的老牛殺掉賣肉。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但中國農民還不知應該如何安排動物最後的終結。農家是無可責怪的,家家都是這樣做的,你讓一個農民如何改變這種做法呢?隻是這頭老牛已經對此有所準備了,它似是早就有了一種預感,每次它回到家裏之後,它就好像用心地聽著什麼,而門外一有了什麼動靜,它就緊張地抬頭張望,再也不似它年輕的時候,無論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它都理也不理地,隻管做著自己的事。然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那正是我在這家遠親家裏住的時候,隻是聽說“湯鍋”的人來了,我們還沒有見到人影,可就看見那頭老牛嘩嘩地流下了淚水。老牛的眼淚不像老貓的淚那樣隻有一滴,老牛的眼淚就像是泉湧一樣,沒有多少時間,老牛就哭濕了臉頰,這時,它臉上的絨毛已經全部濕成了一縷一縷的毛辮,而且淚水還從臉上流下來,不多時就哭濕了身下的土地。老牛知道它的壽限到了,無怨無恨,它隻是叫了一聲,也許是向自己的主人告別吧,然後,它就被“湯鍋”的人拉走了。隻流下了最後的淚水,還在它原來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淚濕的土地。
如果說貓的淚和牛的淚,還是告別生命的淚,那麼還有一種淚,則就是忍受生命的淚了。這種淚是駱駝的淚,也是我所見到的一種最沉重的淚。
那是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一次我們要到遠方去進行作業,全農場許多人一起出發要穿越大戈壁,沒有汽車,沒有道路,把我們送到那裏去的隻有幾十峰駱駝。於是,就在一個陰晦的日子,我們上路了,一隊長長的駱駝,幾十個被社會遺棄的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荒漠。沒有一棵樹木,也沒有一簇野草,整整走了一天,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就這樣默默地走著,我們吃在駝背上,喝在駝背上,睡在駝背上。走啊,走啊,從早晨走到中午,又從中午走到黃昏,坐在駝背上的人們已經是疲憊不堪了,而駱駝還在一步一步地走著,沒有一點躁動,沒有一點厭倦,就是那樣走著,默默地忍受著命運為它們安排的一切。
腳下是無垠的黃沙,遠處是一簇簇擎天直立的荒煙,“大漠孤煙直”,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古人喟歎過的洪荒,我們的人生是如此的不幸,世道又是如此的艱難,坐在駱駝背上,我們的心情比駱駝的腳步還要沉重。也許是走得太累了,我們當中竟有人小聲地唱了起來,是唱一支曲調極其簡單的歌,沒有激情,也沒有悲傷,就是為了在這過於寂寞的戈壁灘上發出一點聲音。果然,這聲音帶給了人們一點興奮,立時,大家都有了一點精神,那一直在駱駝背上睡著的人們睜開了眼睛。但是,誰也不會相信,就在我們一起開始向四周巡視的時候,我們卻一起發現,馱著我們前行的駱駝,也正被我們的歌聲喚醒,它們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有嘶鳴,它們還是走著走著,卻又同時流下了淚水。
駱駝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沒有吃一束草,沒有喝一滴水,還在路上走著,也不知要走到何時,也不知要走到何地,隻是聽到了騎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們竟一起哭了,沒有委屈,沒有怨恨,它們還是在走著,走著,然而卻是含著淚水,走著,走著……這是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淚,這是一種生命與生命相互珍愛的淚,是一種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淚,這更是我們這個世界最高尚的淚。直到此時,我才徹悟到淚水何以會在生命與生命之間相互溝通。人的淚和動物的淚,隻要是真誠的淚,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淚。
我看到過動物的淚,那是一種比金屬還要沉重的淚,那更是使我們這個世界變得輝煌的淚;那是沉重的淚,更是來自生命深處的淚,那是我終身都不會忘記的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