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花如有意(3 / 3)

尹妧回宮之時,又遇上了景桓侯。已有些日子未見景桓侯了,今日他是帶一些陳府夫人縫製的小孩兒衣物給皇後娘娘新添的小皇子,小皇子是陛下的嫡長子,更是陛下當前膝下唯一的兒子,陛下把他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吃穿自然是最好最細致的,可盡管如此,陳府夫人仍是堅持親手去縫製這些小衣物,真正所給的是一份姨母對外甥的關愛,更是一份姐妹情。

尹妧一手一絲不苟地提著點心盒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裝著兩隻雛鳥的小籠子。景桓侯辦完了陳府夫人交待的事情,正要出椒房殿,恰巧又撞見了尹妧,尹妧見是他,忙不迭地要行禮,因著手上累贅太多,顯得極為笨拙。

景桓侯依舊是頂著一張麵癱臉,見又是尹妧,毫無情緒起伏地說了句,“免了。”言畢,便要往椒房殿外走,經過尹妧身側時,瞥見了尹妧手中提著的小籠子,那張萬年冰山一般的臉竟起了些變化。

景桓侯彼時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縱然他平時隱藏得很好,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歸根結底還是有些少年心性的,男孩子的童年哪個沒有搗過幾次鳥窩,捉過幾隻小鳥的?此番他顯然對那雙雛鳥起了興趣,駐足問道:“笨丫頭,你手中拿的可是獵隼?”說著,他的麵容中帶著幾分孩子氣,微微上揚的嘴角含著幾分興奮,這才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

尹妧先是一愣,沒想他竟能認出這是獵隼,隨即低聲答道,“回霍少爺,這的確是獵隼。”

“這可是不易尋得的玩意兒,你是從何而得的?”

尹妧老實回答,“是鈴廊坊的坊主與奴的。”

景桓侯顯然是看中了這一雙鳥兒,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玉佩,遞與尹妧說,“我用此物,換你一雙鳥兒,如何?”

尹妧看著那一枚碧綠通透的翡翠玉佩,低頭不語,心知此時是萬萬不該忤逆眼前這少年,徒給自己和李婆婆惹麻煩,可是……

“如何,可願?”

尹妧咬了咬唇,“霍少爺此物,價值連城,著實讓奴惶恐,隻是這雙鳥兒乃是奴受了絳華坊主的托付,受人之托,便不可隨意推諉。望霍少爺可以成全於奴,奴感激不盡。”

景桓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銳利的尖刀,“當真不願?”

尹妧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懼,搖了搖頭,仍是拒絕。

景桓侯目光陰沉地望著尹妧,兩人就這麼僵持著,尹妧是越發地緊張,每次她緊張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咬著自己的嘴唇。

兩人之間的氣氛是一觸即發。

“罷了。”語出,景桓侯又靜默了半晌才將玉佩收了回去,目光轉回到了鳥籠上,幽幽地說:“你懂得豢養此等猛禽麼?”

“懂……”

元朔二年,季春,阿蝶求得皇後恩典,離宮結縭。

阿蝶出宮前給尹妧留下了一張略有些破舊的七弦琴作為餞別之禮,又是一年桃花盛開的日子,尹妧閑來無事時便喜歡躲到殿外幽僻的桃樹下撫琴逗弄一雙隼鳥。

半闕《高山流水》彈畢,不遠處傳來一聲尖細的獵隼鳴聲,花枝帶起了一陣“沙沙”的響動聲,竄出了一雙獵隼。昔日的雛鳥早已羽翼豐滿,目光銳利,雙翼矯健有力,翱翔在天時,帶著一股不一般的威武颯爽,又一聲長鳴,獵隼如兩道閃電直直落在了琴側,收攏翅膀後輕輕地啄著尹妧的手掌。尹妧輕笑一聲,撫了撫它們的翎羽,隨即拿出一個漆木食盒,打開了蓋子放在獵隼前,準備讓它們大快朵頤一頓。

“追風,閃電,過來!”連著是一陣悠長的竹哨聲,兩隻獵隼聽得呼喚的聲音,再也顧不得吃食,應聲振翅飛去。

青石階上,夭夭桃樹下,一派落英漫天如夢似幻的好光景,白衣少年長身玉立,手裏拿著一截小指長的竹哨,雙獵隼乖巧地落在了少年的臂上。

尹妧聽見聲音那刻便已知來人是誰,提著裙裾款款走到少年的麵前,她還是那樣循規蹈矩,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跟少年行了一禮,而後便安靜地立在了一邊。

少年逗弄著獵隼,語氣裏難掩得意地說:“嗬,看來,它們與我倒是更親近些。”

尹妧答道:“是,它們的名字都是霍少爺所賜,與少爺親近也是自然的。”

少年不置可否,臂上使力一抖,追風閃電張翅飛去,又回到了食盒邊上繼續大快朵頤。他的目光追著追風閃電,看到了擱在了石幾上的七弦琴,回首瞟了一眼尹妧,說:“適才的半闕《高山流水》可是出自你之手?”

尹妧未及回應,少年已徑直在幾側坐下,似不經意說了一句,“前半闋甚嫻熟,怎的不把後半闕也一並彈了?”語畢,抬頭見尹妧還立在原地,又補了一句,“你木樁般杵著有煞風景,現沒有旁人在側,也過來坐著罷。”

尹妧隻好也在石幾另一側坐了下來,嘴角染上了一抹不知悲喜的笑:“奴的琴藝本是奴的阿娘所授,阿娘未及授《高山流水》後半闕就已撒手人寰。奴進宮後,隻遠遠幾次聽得樂師彈奏,指法生疏非常,著實無法獻醜。”

聽到尹妧講起往事,少年的情緒似有所觸動,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倒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是將琴往自己手下擺正,彎了彎嘴角說,“果真是個笨丫頭,這次且聽仔細了罷。”

“Oh my

god!難道景桓侯還會撫琴?”鏡麵外的桑芷驚呼道。

顏璧端詳著Shirley送來的古琴,早已習慣了桑芷一驚一乍的模樣,耐心解釋道:“有何不可?古有伏羲、神農、黃帝、唐堯和虞舜造琴之傳說,古琴在周文王之前隻有五弦,後文王和武王各賦一弦,才成就了後世的七弦古琴。可見七弦琴的造就和帝王淵源極深,並非隻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雅士伎人修習,皇室公卿貴族家也常常將古琴視作修身養性的法門而去修習。景桓侯出身當時的皇後一族,又是在孝武皇帝身邊教養長大的,懂得撫琴不足為奇。”

桑芷越發崇拜鏡中的少年,“原本景桓侯的軍事才能就很是逆天,如此顏值再加琴藝一門……”嘖嘖歎道,“才貌藝三全啊,簡直是金手指開掛了!”

“景桓侯有沒有開掛我就不得而知了,”說著,顏璧施法將一股靈力注入到了琴身的斫痕中,古琴被碧綠的光包裹住並開始劇烈地顫動著,“但是,這琴變成這副模樣,倒是和他脫不了幹係。”

“這是……鎖靈術?”

“不錯,確是鎖靈術。”包裹古琴的碧光在顏璧的牽引下開始全部集中到了斫痕邊上,琴身顫動得更為劇烈像是隨時要裂開,顏璧不為所動,繼續引導著靈力,最後碧光在斫痕處聚成了一團,他的右手緊緊定住古琴,左手用力地把碧光從斫痕處扯了回來。

桑芷看得眼皮直跳,碧光之中好歹也是一個魂魄啊,怎麼到了顏璧的手上就像是被拉扯麵團,肯定很疼……顏璧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反手將碧光封在了一枚翡翠裏,那翡翠色澤妖冶,異常碧綠,隱隱散發著寒氣,是一塊極品陰玉。

陰玉,顧名思義是來自陰間的玉石,樣子幾乎與陽間的翡翠無二致,陽間的玉石又稱為陽玉,陽玉之於陽間之人可趨吉避禍,陰玉相反,趨禍避吉。

陰玉有一個極大用處,即是收魂納靈的完美“容器”。

桑芷問,“這是誰……”

顏璧抬頭望了眼窗外的月色,正是初一,月色朦朧幾近不見,“正巧,今夜是初一朔月之夜,待到子時陰氣極盛之時,我們再把它放出來問個究竟……”嘴角噙著一抹笑看向桑芷,“不知合芷姑娘心意否?”

桑芷的八卦之魂早已熊熊燃燒了,連連點頭道:“合合合,璧公子最是善解人意,體貼溫柔,一表人才,風華無雙……”

顏璧將陰玉在掌中化作了虛無,抬手捏了捏桑芷的臉頰,淺淺一笑,“得了罷!”氣質清雅如蓮。

桑芷放下手中的幻世鏡,捧著顏璧的臉,一臉認真的地說:“璧,你應該要多笑笑,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顏璧愣了愣,隨即眸光黯淡了些——在遙遠的,久到快要記不清的時代,一片鮮綠青梅林中,麵容嬌俏的少女在樹上搖晃著粗壯的樹枝,累累青梅如雹子而下,把正在樹下閉目休憩的“他”砸醒了,“他”略感不悅,向樹上的少女投去了警告的目光。少女對於“他”的警告視而不見,反而因為惡作劇得逞哈哈大笑起來,怎料一時得意忘形,少女一個重心不穩,直直地從樹上摔了下來,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四腳朝天,爬起來的時候一臉的汙泥很是滑稽,看著她這幅狼狽的模樣,“他”忍不住微微扯了扯嘴角。

少女看見“他”笑了,還是趴在泥地上,臉上的泥巴都忘了抹去,一雙碧綠的眸子透射出認真光芒,“唔……你應該要多笑笑,切莫辜負了上天恩賜的這樣的一副好相貌!”

少女曾給“他”講過這樣的一段形容,“當時我看見你的笑容,心裏頗有種‘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感覺。”嘛,簡單來說就是被驚豔到了。

顏璧回神,望著眼前的桑芷,心中泛起低低的歎息:光陰已逝,容顏已改,千年前的時光早已隔世,她變了,“他”也變了。

此間談話的功夫,少年已然將剩下的半闕曲演奏完了。少年撫琴一曲的節奏如行雲流水,尹妧不敢怠慢卻也沒有瞧得真切,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終了,記得最多的不是琴聲和指法,是少年撫琴時微揚的劍眉,表情專注而自信,背後三千繁花失去了明麗的色彩,不及眼中的少年半分。

“如何,可懂得了下半闕?”

尹妧低下了頭,臉頰開始泛紅,複而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少年似早就猜到了這結果,無甚在意地說,“果真是個笨丫頭!”

這一年來,少年對她分外照拂,或者說對她的一雙獵隼分外照拂,每每來椒房殿給皇後娘娘請安時,總是“順手”帶來一竹筒生鮮的肉給追風和閃電,久而久之,少年也跟追風閃電相熟了,懂得了一二馭隼的法門。

此番前來,少年又是想把一雙獵隼討去幾天,帶回軍營裏去。尹妧念想著少年這一年裏對一雙隼兒的照拂,隼兒又慣愛與他親近,倒也推辭不得了。

他曾問過尹妧:“一個丫頭,怎會懂得馭養此等猛禽?”尋常人家的姑娘,怎會喜歡與猛禽為伴?

尹妧也“老實”回答了,“奴的父親是北地的商人,阿娘是父親不得寵的小妾,父親不喜阿娘,家裏的人自然也不曾給我們母女好臉色,阿娘與奴在家中的地位甚至還不如一些受寵的婢仆。除了主母所出的幼弟,其餘的兄弟姐妹都不曾搭理過奴半分,奴幼時尋不著玩伴,恰巧家中有一個懂得馴養獵隼的老仆人,他的身邊常年養著一雙隼兒,隼鳥不似人,愛與奴親近。是以日子長了,奴就從老仆人那兒學到了點馭隼的皮毛。”

少年聽完那番話之後,若有所思地靜默了些許片刻,從此便再也不曾過問尹妧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