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沉沉暮靄中踽踽獨行。
“在這裏讀懂中國”,《南方周末》這個廣告語倒是可以借給鐵道部用用。汽車走的是中國的前庭,火車走的是中國的後院。在這裏你才能看到荒原,看到戈壁,看到化工廠的滾滾濃煙,看到水泥廠的漫漫粉塵;在這裏你才能看到冒著細雨耕田的大叔,看到頂著烈日拾荒的大娘。而且,車廂內也是一個完整的中國。這在裏,工農兵學商都有,男女老幼都有,貧富雅俗都有……
我把枕頭和被子都堆起來墊在頭下,想抬高眼界拓展視野,然而視野還是極其有限。外麵昏黃的原野在兩邊的車窗裏一閃一閃地放著幻燈片,不過模板很少有變化。車廂內隻能看到對麵的鋪位。上鋪是個老頭,一直在睡覺,眉頭緊鎖,眼睛微閉,氣息粗短,顯然是有些不舒服。從他上車時的裝束和背的那個破舊的帆布包來看,應該是個農村的老大爺。中鋪是個小夥兒,跟我年齡相仿,客觀地說,還有點高大帥氣,可是我仍定義他為一個猥瑣男。首先,頭發太長,前遮眼睛後搭肩,根據我做人力資源工作的經驗,這種人一般性格很怪心事很重,發展方向要麼是藝術家,要麼是流氓。不過,看來他具有後者的潛質多一些,因為他手裏攥著一本書,書頁卷折著,書皮是泛著黃的頹廢色,特意盯了一下書名,依稀看到“成人”二字。成人笑話大全?成人小說合集?成人電影評鑒?成人用品指南?我們對成功的欲望很強,可惜成功資源太少;我們對成人欲望也很強,所幸成人資源很多。不成功,便成人,這是新時代青年的經典出路。唯一亮麗的風景是下鋪的女孩子,也在同一年齡段,幹淨、秀麗、清純、順眼。令人扼腕歎息的是,清純女跟猥瑣男竟是一對情侶,猥瑣男看了一會兒書就下來坐到女友旁邊——他倆“執手相看淚眼”,我“竟無語凝噎”了。
車到山海關時,突然一道閃電迸出,接著一聲驚雷炸開:老天有眼,淚如泉湧。
這對小情侶把頭貼向車窗,女的說:“今天正好是3月26號呢,老天在為海子哭泣咯。”男的顯然跟不上這個思維,縮回頭,一邊默默拍著女友的頭,一邊悄悄掏出手機,趕緊埋頭“百度一下”。他頓了一陣子道:“對,海子,二十五歲就死在山海關的鐵道上了,才跟我們差不多大,你說是不是有點天妒英才啊?”
我瞅了那男的一眼,感到很放心。俗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他明顯是沒什麼文化的,他隻是在裝。要知道,知識可以快速獲得,文化卻不可以;有知識無文化,就是這麼裝出來的。
相比之下,我就高級得多,至少我是個有文化的流氓。什麼叫天妒英才?膚淺。那叫英才妒天!“天行有道,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沒有善惡,天容納一切,天無憂無慮,天無取無予,天自在逍遙——可是詩人做不到。對於詩人來說,隻有歸於塵土,才能拋卻痛苦;天人合一,是為正途。於是詩人臥軌了——臥軌,是臥軌好不好,不是意外,是有預謀的,是故意殺人,凶手是自己,謀殺的也是自己。
正待我更加深入地分析以便從文化意義上徹底揭露那猥瑣男“為泡女友強說愁”的醜惡嘴臉,女孩揚起幸福的小臉微笑著低聲吟誦起來: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我端詳了一陣那女孩,一聲歎息。她很輕易地沉醉於詩歌的幻象之中旁若無人,她似乎不太理解詩歌的痛苦正在於不可實現,而這首詩讀到動情處應該淌著癡迷的淚而不是癡迷的笑。這種人過於感性和理想化,分不清劇本和原型,分不清寫真和寫實,容易感動容易傷心容易滿足容易被騙。天真!
海子不去跳湖跳崖,也不去自掛東南枝;他拋卻了跟屈原一樣直接通往大自然的道路,選擇了躺在象征著現代化的鐵軌上隕落,就是要表達他的兩難困境。作為詩人他必然成功,他用極端的方式克服了欲望。作為詩人以外的人他必然失敗,這是典型的螳臂當車。美中不足的是這位天才詩人畢竟生得早了點,落後的有渣軌道還不足以將他這一行為藝術臻於極致——要是趕上了高鐵時代,躺在清一色無渣軌道上零落成泥碾作塵,他將真正和諧,3月26號也可以被名正言順地定為“和諧號”。
時代不同了。每個人都在追求著詩人描繪的生活,卻隻有極少數最不通詩性的暴發戶和富二代實現了。他想“周遊世界”,他不明白什麼是燃油附加費和機場建設費;他要“關心糧食和蔬菜”,他不明白什麼叫“蒜你狠”、“薑你軍”、“豆你玩”;他想“和每一個親人通信”,他不明白月租長途漫遊是什麼概念;他想“有一座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就真不知道怎麼說了,我南下廣州好幾年,始終隻能在城中村“租一間房子,麵朝珠海,皮綻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