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海關(2 / 3)

說起房子,麻煩的事情又來了。這一趟完了回到廣州就要立刻搬家,現在的住所已經租不起了,原因是一條規劃完成的新地鐵線將在那裏設一個出口。萬惡的地鐵出口,硬是把這一片的地價和房租漲了三分之一,據說建成以後價格要翻一倍。我是理解規劃者的,他是為了便民,為了解決我這種經常罵地鐵口太遠的老百姓最關心、最迫切、最直接的生活問題。所以,我選擇不抱怨不反對不抗議,默默地到另一個地方去繼續罵地鐵口太遠。《聖經》裏說:“當上帝關上這扇門的時候,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現在的情況是,地鐵為我打開了一扇門,給我關上了另一扇門。出口有了,出路沒了。聖經,真是精辟,正著讀是真理,反著讀是真相。

我累了,一個心裏一直在嘀咕但嘴裏一句也沒說的人是很容易疲憊的。夜已經給窗玻璃漆上了一層黑色的底;車廂裏的廣播開始轉播廣播電台的新聞:某製片廠正在籌拍一部新影片、某出版社正在編輯一套新叢書、某話劇社正在編排一個新作品、某秧歌隊正在操練一個新節目……都要在今年國慶前夕為共和國生日獻禮。送個禮用得著準備這麼早麼,我心裏念叨著,給我漲一千塊工資,十月一日我給共和國買蛋糕,十二寸的,雙層的都行。我不經意地把頭一撇,正好對著已經變成鏡子的窗玻璃。哎呀,前兩天酒喝得太猛,眼圈都紅成這樣了;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一茬一茬倔強地豎著,長勢正旺;麵部皮膚明顯缺水,角質層掛在鼻梁兩側搖搖欲墜;頭發本來就沒型,在枕頭上被打理得隱隱有了鳥巢的霸氣風姿。嗬,六十多歲的共和國還年輕,二十多歲的我竟然老了?

正感歎間,後麵傳來急促的女高音:“偷東西啦!站住!抓住他!”接著一道影子從鏡麵掠過——原來是照妖鏡!光纖化燈,朗朗乾坤,竟然發生這種事!我抱定生擒此妖為共和國獻禮的拳拳之心猛地扭過頭跳下床,卻發現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對麵的那個“猥瑣男”已經捷足先登,將一個男子死死頂在一架床鋪的邊緣。我心中竟然有些莫名的不快,不是因為他把好事給搶了,而是因為他在用事實衝擊我的證據鏈和論證邏輯,挑戰我對他“猥瑣”的結論。以我做人力資源的天賦和經驗,我不相信我能走眼。對了,這種人八成是在女朋友麵前表現自己的正直和勇敢。果然,那個傻乎乎的女孩兒臉上寫滿了驚訝、激動和頗具安全感的幸福。這不能怪她,女人天生就是具備這種能力的動物——她們利用男人的虛榮促使男人奮進,又利用男人的奮進滿足自己的虛榮。

既然沒有機會獻禮了,也就沒有必要再弄髒襪子了,我索性從容地穿上鞋。這時,女高音到了,幾個乘警也到了。臥鋪車廂的過道本來就窄,這下完全被堵死了。火車跟汽車的不同就在這裏,路上不堵車上堵。我沒有像大部分乘客一樣作憤怒狀拚命擠上前去,而是跟那個天真女孩一起坐在下鋪觀望著。平靜、理性、耐心,觀察、聆聽、判斷,不評論、不表態、不誘導:我表現出了一個人力資源工作者在考察人事上應有的專業品質和能力。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女高音獨自一人手持水杯在前一節車廂尾部躬身取水,手機放在外套衣兜裏,衣兜很淺,開口很大,手機很暴露,盜取很容易。從旁經過的男子想來個順手牽羊,結果手法太差,觸動了女高音腰部,然後就被見義勇為了。

“大姐,我……我……我不是有心……”那男子扇了自己幾個響亮的巴掌,“我就是一時腦袋糊塗,瞧見了東西,犯渾了……”

一時糊塗,歹心驟起,從情理和法理上來說都是有可能的,不是有法院創造性地將兩名協警判決為“臨時性強奸”麼?可惜糊弄成熟的女人要比玩弄不成熟的法律困難很多,女高音把他的罪惡行徑一眼看穿一語道破:“什麼不是有心!不是有心就是沒肺!偷人東西還叫不是有心!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慣犯,在中途買張短程票,專門上來扒人家東西,到站就溜走,出站就賣掉,害了多少人!這種人,一定要送到公安局去,判刑!”女高音全用短句,氣勢雄壯,一氣嗬成,完了附送一個響亮的“呸”,恰如法槌鏗鏘落定,判決就結束了。

乘警們聽完“判決”,就要把這名男子帶到工作人員的車廂裏去,一邊讓大家照看好自己的物品一邊請大家讓路。他們一一從我麵前走過,我這才清晰地看見男主角和女主角。女高音約摸40歲,穿著中長的棉衣沒扣上。關鍵問題是衣袋確實太淺了,不適合存放貴重物品,“臨時性存放”都不行。我搞不明白的是從那麼淺的口袋裏拿那麼暴露的東西怎麼還會碰到別人的腰呢?莫非女高音腰間盤突出?

再一看那名男子,頓時疑雲消散。從曆史悠久的相術角度來看,他真不適合幹這活兒。長得五短三粗,大腹便便,腦袋卻沒有配成番茄狀,而是鴨梨狀;這種人往往腦袋靈光,腿腳遲緩,想得到,做不到。另外,他手指粗短,手掌肥厚,關節顯示不明顯;這種人往往下手重,出手實,縮手慢,接觸麵積大。這類人應該用於給同伴放風做掩護或完成贓物銷售,放在扒竊一線簡直是嚴重的能崗不匹配。所以他的落網,除了自己職業生涯規劃沒有做好外,組織也是有責任的。再說,現在掏兜的都用上專門的鉤子和鑷子了,誰還直接上手啊。有個鉤子鑷子的也算利用了簡單機械,善假於物,懂得了機械是人身體的延伸。啥也不用,全靠一雙肮髒的巧手甚至笨拙的髒手,充其量隻能算個沒落的手工業者,不能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至於大盜竊國,從國庫和人民的口袋裏掏東西,有一整套麵向現代化麵向世界麵向未來、民主文明和諧的生產流水線,則不在我的人力資源視角觀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