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別總是擺出一副數理化的麵孔,說一段腦筋急轉彎,讓心情放鬆放鬆,怎麼樣?”經過夜幕無休無止的貼身勸慰與哄騙,一夜難以安眠的殷晨曦終於在淩晨時分進入了夢鄉。然而,沒過多久, 冥冥之中,有一個勉強能聽得清楚的聲音飄進了他的耳管。
“嗯?”殷晨曦不置可否。
“我問啦,啊?”那個聲音也不等他具體表態,馬上接了下去:“你說,清官與貪官的區別在哪裏?”
“嗯?”殷晨曦很吃驚,身子一抖,眉頭微皺,似在思索,卻半晌也回答不上。
“很簡單呀,傻瓜!清官就是沒有被抓住的官,他們仍在台上人模人樣的指手畫腳,一邊在大會小會上高唱反腐倡廉的讚歌,一邊在私底下索賄受賄,自己吃喝嫖賭卻要國家或別人埋單;貪官嘛,就是已經被打入監獄或撤職查辦的官,他們隻能把過去輝煌的日子儲藏在記憶裏呀!”那個聲音一響,立刻爆發一陣大笑,甚為開心。
殷晨曦想看一下他長的什麼樣子,然而眼前一片恍惚,心下不明白那句話有什麼值得一笑的,搖晃著頭,似乎嫌他過於矯揉造作。
“你沒有幽默感,真沒勁。”那個聲音裏夾雜著明顯的失望,忽而話鋒一轉,又來上一句:“算啦,我再給你來一個更有意思的,保管你呀,縱使是木雕,也不笑都不行。”
殷晨曦沒有答話,似乎是在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那個聲音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沒見動靜,問道:“我說啦,啊?”
“你說吧。”殷晨曦為避免人家責怪他不禮貌,隻好開口。
那個聲音先是得意的一笑,緊接著就說道:“有一天呀,一個屠夫得到一頭豬和一隻羊,準備宰殺它們。你說,他是先殺哪一個好呢?”
殷晨曦思索了一會兒,覺得乍一聽非常小兒科的問題一定暗藏玄機,不會像表麵上看到的一樣簡單,而要解出正確答案,就必須先弄清屠夫是怎麼得到那些畜生的,於是問:“他是怎麼得到它們的呢?”
那個聲音笑了:“喂,喂,這可不是數理化,你不必進行邏輯推理,要放感性一些。理性的東西在這兒用不上,啊。你隻需回答先殺哪一隻就成。”
殷晨曦一窒,看不出裏麵有啥蹊蹺,茫然地說:“殺羊吧,先。”
“豬也是這麼想的。” 那個聲音起初一本正經,卻終於撲哧一聲,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感染得周圍所有的東西也都跟著一塊發出了會心的笑。
殷晨曦明白上了當,卻也非常佩服他的機智,跟著昂起頭,哈哈哈地一陣狂笑,怎麼也製止不住。
“太陽出來啦,還賴在床上。人啊,不能墮落到這種地步!”他的心扉剛一敞開,就被另一個突如其來的責備聲嚇得趕緊閉合。他怔了一下,笑聲完全逃遁無蹤,耳朵裏就又聽到了那個更嚴厲的聲音,差一點讓他昏厥:“你不上大學了嗎?你沒有其它正經的事可做了嗎?”
如此嚴厲的訓斥猶如從天外飛射而來的箭簇,直刺包裹著他的夢的幕帷,他心驚肉跳,一下子清醒過來。同往常一樣,他一骨碌爬起床,伸手去拿隨意地丟棄在床頭上的衣服,昔日敏捷的行動卻出現了呆滯,手半停在空中,離衣服咫尺之遠,硬是再也伸不過去,被空氣阻塞了一樣。
“好像,昨天高考已經結束了吧?”他眯了雙眼,微偏著腦袋,眼前卻什麼也注意不到,隻從嘴裏淡淡地發出了這樣一個詢問,仿佛在問蒼穹。
然而,蒼穹沒有發聲器官,是不會給他任何答案的;堆滿一屋子的陳舊的家什及其淩亂地擺放著的什物,也都沒有嘴巴,同樣不會回答他。他隻有依賴自己的記憶去探求那個答案。很快,他就確切地相信,高考的確結束了,就在昨天下午,他答完“3+X”體係中理科綜合的最後一道題目,並把卷子交給監考老師的一瞬間,他為之勤勤懇懇地學習了一十二年的中小學時代畫上句號,進入了曆史。
那麼,接下來,他將麵臨一個什麼樣的時期呢?在這一時期裏,他應該怎麼生活呢?他可以鬆一口氣,放飛心情,像其他同齡人一樣瀟瀟灑灑地過一段快樂日子嗎?他也會表現出一種高考後遺症,頗感失落與彷徨嗎?不能!他沒有這個資本。高考的結束隻不過是讓他從一種習慣了的嚴酷生活轉換成另一種形態。
可這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形態呢?昨天晚上,他曾輾轉反側,思索了幾乎一整夜,然而,一切都很迷惘。
望了一眼斑駁的天花板,他的心情一下子染上一片陰霾。他從來就不擔心自己能夠進入一流大學,而且,全校也沒有一個人會懷疑他有這樣的能力。能夠進入一流大學又怎麼樣?他難道指望憑空會從天上掉下一隻碩大的錢袋,重重地砸在他身邊,讓他俯仰之間,便拿它充當進入大學的費用嗎?不!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好事!他得麵對現實。那麼,眼下,放下書本,該去做什麼呢?或者說,該怎樣做才能幫助父母減輕一點家庭負擔呢?畢竟,沒錢在手,他即或拿到了清華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又有什麼用呢?
腦子裏一泛起這個惱人的問題,他便覺得頭痛欲裂。勉強縮回取衣服的那隻手,在額頭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依然不頂事,他索性慢騰騰地穿上衣服,下了床,趔趄著朝房門口走去,卻接近門沿,忽又停下了腳步。
“難道我就不能不去想錢的事嗎?難道我就不能仍然鑽進書本裏去,對外麵的一切一概不管不問嗎?”他朝屋子環顧一圈,眼睛一盯在那堆伴隨了自己許多個日日夜夜的教科書,便放射光芒,雙腿仿佛充了電一樣,頭腦也格外思維敏捷,依稀一切的煩惱與心事在這一刻倏然風流雲散。
他立刻奔向書桌,在那隻舊得發亮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摸起一本書,擺開刻苦鑽研的姿態,一頭紮了進去。然而,這一汪海洋再也不是那麼寧靜而蔚藍了,仿佛席卷新奧爾良的颶風,攪得眼前一片蒼黃,什麼也看不清晰;而且,頭腦也受到刺激,昏昏沉沉的,恍如不是長在自己腦袋上一樣。他竭力想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試圖把它導入正軌,總也不成功。他不禁仰天長歎一聲,知道無論如何是保持不了內心的安寧了,便重重地合上書本,緩緩地站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該繼續做什麼,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愣,還是不肯從木然的狀態走出來。
突然,他聽見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還伴隨著一陣接一陣的瘋狂大叫,這才恢複意識,急急忙忙地打開房門,走過一間狹小的正屋,再打開那道早就鏽跡斑斑的防盜門,眼前立馬閃現兩個活力四射的少年。一見他那幾乎失魂落魄的樣子,兩個人一邊往屋裏擠,一邊訝然地說開了。
“這是幹什麼呀?丟了魂呀?” 一位稍稍顯得矮胖的少年問。
“該不會是屋子裏藏有不該我們看見的什麼秘密吧?”另一個身材頎長,幾乎同殷晨曦一樣高矮和胖瘦的小家夥煞有介事地朝那間臥室裏探了一回頭,臉上掛了一抹曖昧的笑意。
他叫徐孟暉,同那位稍稍顯得矮胖的名叫任春旺的少年一樣,都是這個屋子的少主人的同班同學。在學校裏,住在同一條小巷,相同的貧窮,相同的愛好,相同的成績優異,使他們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誼,被譽為機智好學三劍客。隻不過,他比另外兩個少年多了一重身份,那就是他出自一個打工的農民家庭,因為很小就隨父母來到城市,租住在這條街道,才同他們一塊長大的。有了這個差別,他讀書期間,每學期得額外支付學校一筆不少的借讀費。沾了從小學一年級就在這兒上學的光,才能與兩位同學一道順利地經過了一次煉獄式的大考,而沒被當作高考移民遣回原籍。
昨天,高考結束的一霎那,他們三人曾約定要找一個地方商討上大學之前該做些什麼。可是,兩個人到了那兒,卻愣是等不到殷晨曦,這才趕來看個究竟的。
“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得快閃,不要影響你的情緒。”他接著又補充一句。
“盡瞎說,我們的殷班長可不會做那種藏頭藏尾的勾當呢。不記得嗎?他可是被我們那些可愛的女生們私下評定為最純潔的陽光男孩的。人家王曉雪硬是對他妾有情,他卻一直郎無意,好像入定的老僧似的。”任春旺仿佛在幫殷晨曦說話,然而,僅此之後,話鋒一轉,也調笑開了:“隻不過,一旦輕鬆下來了,是不是腦子裏也該想一想要不要接受王曉雪的投懷送抱,或者說王曉雪是不是跑到這裏來同他幽會,那就說不準了。”
“瞧瞧,你才瞎說了吧?人家王曉雪就是想跑到這個地方來,也得找得上門才是呀!畢竟,人家身世炫赫,從沒見過這等破舊的地方。”
徐孟暉還想繼續說下去,然而被殷晨曦打斷了:“把你們的心思都放正吧,別胡思亂想,也別胡說八道。我們在一起經曆過好多年的時光,大家的稟性與舉動,不都看得清清楚楚嗎?懷疑我的品行嗎?那就等於是你們也在懷疑自己,我們可是三劍客,誰也離不了誰。”
“是不是說中了你的心思,你才迫不及待地拿一頂大帽子兜頭罩下來,讓我們不再說你呢?”任春旺思維敏捷,並沒有罷手,而是找到了破綻。
徐孟暉點頭接過話腔,表情很是嚴肅的:“八成果真如此!這就叫做欲蓋彌彰!誰不知道王曉雪一見到你,哇,眼睛就格外發亮,臉上也掛了幸福的雲彩呢。你輕鬆下來,掉進了人家的溫柔鄉,這根本不能算錯!錯就錯在,你不該睜大眼睛說瞎話,想蒙騙我們。”
“我真不知道你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殷晨曦被這兩位同學如此一鬧,很有些無可奈何,隻有繳械投降:“要是你們不相信,盡可以到處找找看。”
徐孟暉與任春旺各自拍了一把自己的巴掌,一齊驚呼道:“信了你的邪,以為我們真的很容易糊弄,是吧?藏在心底裏的東西,是隨便可以找得出來的嗎?拐子,拿點誠意吧。”
殷晨曦搖晃了一下腦袋,說話的腔調頗是委屈:“隨便你們怎麼想好了,我反正就是那麼一個人,你們愛昨想就咋想,我不在乎!”
“這下可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吧?”任春旺煞有介事地朝殷晨曦屁股後麵看了幾眼,似乎正在丈量那隻尾巴的長短。然而,這個屋子的少主人不會讓他稱心如意地遂了心願,隻一巴掌拍打在他的肩頭,就讓他的眼睛轉了向,表情也隨著五官的扭曲而難分究裏。
徐孟暉本想接過同伴的槍,將已經上膛的彈藥射向殷晨曦,可一見他的表情就識趣地撂下這個話題,硬生生地扯到三個人昨天的約定上。殷晨曦這才記起的確有那麼一回事來,不禁尷尬地撓了撓頭,向他們致了歉意,慌慌忙忙地洗漱完畢,就同他們一道出了門,走入炎熱而繁忙的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