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雪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讓她傷心讓她彷徨讓她無措的家,就在殷晨曦家裏安營紮寨了。天下掉下一個清秀脫俗的準兒媳,讓殷父殷母既高興萬狀,又平添了一份憂慮:他們的家太狹窄了,而且一個姑娘家住在這裏也未免會引起人家的議論。然而,殷晨曦可不管那一套,把被子往客廳裏的地麵上一攤,自己睡了下去,就把蝸居了十餘年的陋屋拱手讓給了她。夏日裏,屋子很擁擠,頗有點不方便,能跟心愛的人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放飛心情讓兩個少年高興非常,甘之如飴,連小穎主動投來的欖橄枝就沒去接。小穎很理解他們的心情,沒再堅持讓王曉雪去自己家。她們仍然在幫助街坊裏的孩們補習功課。
那些家長對此充滿期待,每每拿出家中僅有的食物讓他們品嚐,還情不自禁的誇耀他們一通,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他們非常關心子女在這幾個清華大學生輔導下學業進展情況,每一次孩子回家,必定少不了一通審判,然後心滿意足地笑了。他們對這些少年非常放心,比放在學校裏聽老師授課還要放心得多。有時候,他們甚至在見到這些少年之時,連接不斷地問自家孩子是可造之才嗎?隻差沒有公開詢問大家教授得怎麼樣了。幾個少年開始很熱情地有問必答,後來琢磨出門道,統一口徑,一有家庭相問,便都回答:“放心吧,學習上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見效的,隻要他們有恒心,有毅力,一定會拿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家長們聽了,自然萬分欣喜,可一琢磨過味來,明白上了當,這話說了不跟沒說一樣嗎?索性以後再也不問了。於是,少年老師潛地裏感到一陣好笑,又心無他騖,專心地準備著將這些苗子拔高一籌了。
當然,殷晨曦與王曉雪還有一件事要做。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使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去過問徐孟暉一案的進展,現在想了起來,決計抽時間去找一趟委托的律師,結果讓兩人大吃一驚。那位原來曾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能夠替他們討回公道的律師忽然改變了口吻,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敬請他們另找高明,說著,一古腦地將他們提供的資料全部奉還,便擺出一副此事再也與他毫不相幹的樣子,將兩人禮送出境了。
“怎麼會這樣呢?”殷晨曦宛如掉進萬丈深淵,渾身發抖,情不自禁地問。
王曉雪自從家裏發生巨變以來,對一切都很敏感,也曾在求告無門的情況下重新深入地思索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靠什麼來維係之類的大問題,如今一見律師的作派,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動機,心也有點發冷。不過,她決不能讓心上人澄清的心受到汙染,略微停頓了一會兒,閃出一個解決之道:“他不過是能力太差罷了。我們去請最好的律師,一定能替徐孟暉討還公道。”
為逝者討一個說法的信念牢牢地占據了殷晨曦的心,他腦海裏一閃現出那位慘遭不測的老同學的身影和他父母淒涼的返回農村的情景,心就幾乎要流血。他不能就這麼罷手,他一定要讓死者的靈魂得到安寧!他接受了王曉雪的建議,果然去了另一家律師事務所,期待出現光明。
又過了幾天,高二年級的兩個學生和初二年級的幾個因為要參加學校統一組織的補課,離開了這個連固定地方都沒有的補習中心。他們的家長覺得很遺憾,白白地浪費掉讓清華學生教育的機會,多可惜呀,於是,結伴去了學校,找到校裏的頭頭說出了想讓孩子在家自己學習的打算,滿心以為老師一定會滿口應承,誰知那廝不聽方可,一聽之下勃然大怒,拍桌子砸板凳地吼叫起來:“是學校統一集中補習重要,還是自己去學習重要?要是你以為你的孩子聰明到了可以憑借自己的本領就考入好的學校的地步,那好,立刻回家吧,學校裏容納不了這尊大佛!”
家長們差一點噎死,連忙回過神來,再三再四地道歉,灰溜溜地回了家,除了長籲短歎,再也沒有什麼辦法了。後來,他們一合計,白天時間屬於老師屬於學校,晚上總可以由自己支配吧?歡歡喜喜地去找殷晨曦他們,說好了晚上幫著孩子們加加油,總算讓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當孩子果真去了學校以後,回到家中索要不菲的補課費,家長們這才恍然大悟,憤憤然地詛咒開了:“他媽的,什麼補課,完會是為了從學生身上搜刮錢財!小心黑良心的事做多了,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兒當婊子。”
罵歸罵,錢還是得交。有的家長痛心不已,一個電話告到市教育局,卻被推來推去,就是找不到一個真正管事的部門,隻好收手。
手下教的學生一少,而且老師又相對的多了一個,他們便重新分配了這四個人的教學範圍。那二個臨近畢業年級的學生一走,好像抽空了學生隊伍的主幹一樣,幾個人教育起餘下的學生來,倍感輕鬆。他們又一次地冒出了要出去闖蕩一番、深入體驗社會生活的想法,幾個人一拍即合,選中殷晨曦作為代表前去找尋那個契機。
然而,契機是不容易找到的。他從各種招聘信息上了解到了許許多多的崗位要求,總結起來得出結論:那些公司需要的要麼是大學畢業生中的頂尖人才,要麼是純粹的技術工人。摸索出了這個結論,他頗有點傷感,也想從另一些途徑去驗證,這是數學推導的必然步驟。他運用上了,去了好幾個大型招聘現場,結果也一律,更是大失所望,不由得記起那段日子裏有王曉雪認識的那位女老板的好處來,歎息一聲,決計再也不去這個市場。
他隨意地在街道上轉了轉,發現各種興趣班呀、輔導班呀的茁壯成長起來,幾乎每隔幾步就懸掛了這樣那樣的家教招牌,這才醒悟原來自己從事的項目正是朝陽產業呢。他又高興起來,精神振作,決計去訪查一番,看一看那些輔導班是否有生源,結果又是大吃一驚!幾乎每一個班都人滿為患!他不由得為找到了這個理想的工作而興高采烈,順便問了一下他們的收費標準,他更加目瞪口呆,不需要閉上眼睛也知道那是像他這種家境的學生不敢奢望的。
“就是把父母一年的工資全部加起來,一家人不吃不喝,依靠喝西北風度日,那一點錢僅用來交補課費,也是遠遠不夠的。天啊,難怪有人要搞教育產業呢,教育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他叫了起來,內心一片驚慌。
本能地以為既然收費如此高昂,必然物有所值,那些老師一定是名垂教育界的精英,卻探究之下,又是大跌眼鏡!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幾個同學,那幾個連第三批本科的分數線都沒過的寶貝竟堂而皇之地執起了教鞭,煞有介事地教育起比自己小不了幾天的學生來了。
“原來竟是這些貨色麼?難道家長們都瞎了眼,或者是病急亂投醫?”他暗問自己,永遠得不出正確的答案,卻最起碼證實了自己當輔導老師綽綽有餘。於是,原先的愧疚感一掃而光,想自己真的是一個人物了,不由豁然開朗:路有千萬條,並不需要刻意去追求,踩在腳下的就是路!
他把這個發現告訴給了另外三位正辛勤地輔導著一些孩子的同學,讓他們也大為驚訝。
“好呀,原來這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呢!”任春旺本能地大叫一聲,嘴巴裏像塞進了一枚鹹鴨蛋,再也合不攏了。
“竟然有那麼多人靠這為生?”小穎也驚叫起來,滿臉的不相信。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很快,任春旺回過神來,換了一副表情,喃喃自語不休:“那些老師們,把本該在課堂上講授的內容一概不講,私下收受學生的補課費,再講給他們聽。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這樣一來,就造成了如今的可笑現象,私人補課班比比皆是。唉,真的讓人搞不清現在為什麼會搞成這樣一副模樣,整個一教育的怪胎。”王曉雪也歎了一聲,幽幽地說道:“怪不得我住在那對農民夫婦家中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壓根也沒有興趣學習呢。沒人誠心去教,他們學得到什麼呢?”
“我可不是想讓你們空發一陣議論的。”殷晨曦不滿地鍥入話頭。
“難不成你也想進軍教輔領域,在這塊碩大的蛋糕上切它一刀,也去分一杯羹?”三個少年一齊問。
殷晨曦微微一笑,搖晃了一下腦袋,非常認真地說:“知道我當時了解清楚了他們的收費標準之後是一種什麼心情嗎?簡直猶如五雷轟項!像我們這種家境的人,父母窮其一生也不能讓他們的子女受到公平的教育啊,且不說它與現在所倡導的素質教育相悖,但就它掠奪了學生們的精力與家長的財富,我們就有責任好好地調查這件事,利用這剩餘的時間,整理出可信的數據來,交給有關部門,讓他們予以取締。”
“取締?你說笑話了吧?”小穎譏笑道。
“你看到我像是在說笑嗎?我是嚴肅認真的。”殷晨曦猶如興奮過頭的人被人劈麵砸了一拳一樣,一時間有些暈頭轉向,生氣地喊道。
“去你的嚴肅認真吧。”小穎依舊保持那樣一種笑臉:“你有權力嗎?你說的話有人會聽嗎?難道你沒有聽高二學生家長說起過嗎?現如今呀,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會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件事,幹脆別白費力氣了。”
“依我看,就是白費力氣,也要看值不值得去做。如果值得,白費力氣也要去做。”王曉雪憐惜地望了殷晨曦一眼,代他說道。
“你覺得這事呢,值得一做嗎?”小穎問。
“是的,最起碼,關心社會問題,我們也該負起責任來。”王曉雪慎重地點頭道。
“曉雪說得對,我支持!”任春旺立即響應,一副同小穎劃清界線的樣子。
“對什麼?”小穎不高興地橫了他一眼,責備道:“白白地耗費精力,沒人要去理會,一腔熱情被置之不理,這滋味好受嗎?”
任春旺動了一下嘴,剛想說話,卻被殷晨曦堵了回去:“不會的,記得嗎?上一次我碰到過的那位記者,他也很關注社會問題。他曾囑咐過我,要是發現什麼感興趣的東西,一定要跟他聯係,通過他,我們的努力就有用。”
任春旺一拍大腿,喜悅地叫道:“是呀!記者是眼睛、是喉舌,他肯幫忙的話,就一定會引起轟動。”
“轟你一個頭,不記得徐孟暉是怎麼死的呀?”小穎生氣地喊叫。
猶如雷霆一擊,大家全部怔住了,活像幾根呆木頭。小穎見他們臉龐都抹上了一片悲淒的光彩,一時之間,也很為自己衝口而出的話感到懊悔,卻不能把它收回,頓了一頓,說道:“其實,這也說明記者的確很有用。也許,尋求他的幫助,真的是一個好辦法。”
“是呢,是呢,記者的威力擺在那兒,就看怎麼運用。我們還是要把能幫著我們的人和其他類型的人區分開來。”殷晨曦緩過神來,態度很熱切。
“這樣,我們才會讓物盡其用。”王曉雪點頭道。
“是呀,這就對了!”殷晨曦叫了起來:“一概否定與一概肯定,都不應該是我們的態度嘛。”
經過他這麼一叫,任春旺立即又來了精神,沉醉在幻想之中而不能自拔,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將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想想看,一旦我們把資料整理完畢,交給那位記者,由他出麵給予刊發,一定會引發一場大的轟動,而這場轟動的始作俑者竟是我們耶,多麼美好的前景啊!鼓掌,讚頌,鮮花,一切的一切,雪片一樣地飛來,那種感覺爽極了!”
“還有女人呢。”小穎沒好氣地在他頭上給了一個栗鑿,一下子把他從夢幻中拽回了現實,吐吐舌頭,很是無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開心至極。
幾個人迅速取得一致,便著手製定行動計劃了。時下已是八月中旬,距離高校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他們仔細計劃著調查的每一個步驟,力爭在臨行之前把它完美地拿出來。於是,把偌大一個都市劃分為四個空間,由他們各自選定一個,利用閑暇時間前去調查。他們把輔導學生功課的計劃也作了調整,以適應這個過程。這個意外的改變讓學生們很是興奮,他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玩耍一陣子了。家長們仿佛有點不樂意,可是,人家是免費提供教學,而且,又確實覺得全部占用了他們的時光心下也有愧疚,就隻有接受現實。
殷晨曦和他的夥伴們忙碌了很長時間,終於掌握了大量的資料,彙聚在他的屋子裏,準備著手構思一個引人關注的報告。
“真沒想到,一座城市裏竟然一下子冒出了好幾百家輔導權威,而且,輔導班的數量也數以萬計,真的太有趣了!”小穎依舊沉醉在她搜索到的線索中,臉上流露出鄙夷與譏笑。
“我也想不通,這個權威是誰給他們頒發的呢?”任春旺緊皺眉頭,問道。
“隻有你種傻蛋才會問得出無聊的問題!誰頒發的?當然是他們自己。”小穎在他頭上輕輕地鑿了幾下,說道。
任春旺一邊扭動著腦袋,躲藏了她的親昵,一邊說道:“恐怕你還是他們的見證人呢,要不然,你不會那麼清楚的。”
“就你們兩個沒正形,在說正事呢!”王曉雪收起笑臉,換上了一臉嚴肅。
兩個男女隻好偃旗息鼓,望著殷晨曦,仿佛等候他發號施令。
“這些嘛,也的確沒有必要去追究。我最納罕的是,這些人搞了那麼多的輔導班,他們真的能得到合法的批準嗎?”殷晨曦遲疑地說:“要是沒有部門批準,他們為什麼能生存下去,而且大有越發壯大的趨勢呢?要是得到了許可,是教育部門嗎?教育部門又怎麼認定他們的資格呢?這不分明與教育部門自己應該貫徹落實的政策相抵觸嗎?”
“別問那麼多為什麼了。”王曉雪頓了一頓,說道:“自從我家出事之後,我看問題的準確性也高了許多,這一點也不誇張。不光教育部門行事讓人費解,其他任何部門基本上都是如此。我們要想把眼下的這篇文章做好,就不要感歎了,也不要譏笑啊、嘲諷的了,還是想一想,怎麼把它整理成一篇發人深省的文章,讓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這才最要緊呢。”
“是呀。是呀!最要緊的事就是眼下的文章該怎麼做下去呢。”小穎連忙呼應,生怕落了人後。
本來,她是不必要擔心男生們搶先了風頭了。果然,他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凝視著那一堆辛辛苦苦搜集到的資料,陷入了沉思:該取什麼樣的題目呢?又以怎樣的語氣才能警示大眾呢?這兩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裏閃現,甚至交織在一起,令人頭疼。兩個女生對視一眼,手一起伸向那些紙張,拿起它們,在手中掂量著,心情沉重,無法導入正規。
就這樣,四個人似乎被人點了穴道的武林高手,保持各自的姿態,慢慢地消耗時光。不知不覺,兩個高二年級的學生從學校裏回來了,像往常一樣,一齊進入了殷晨曦的家,才把他們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