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鼓劇團”的牌子一掛,就成了縣直二級單位。既是國家單位,就得正規化,各個部件都得配齊。有了團長,沒副團長不行;有了行政領導,還得有黨內領導;國家機關要發工資,得配會計和出納;這麼多人要吃飯,就得有夥食團,有了夥食團就必須配事務長和炊事員;既是正規劇團,老靠幫腔就不行,於是繼續招學員,去鄉裏挑來幾個會拉幾下弦子會吹幾下笛子的來充填樂隊;以後演戲既要下鄉又要在城裏演,沒有布景不行,於是去學校挑來喜歡塗顏料的學生學繪畫……七弄八弄,弄得劇團頗具規模,學員們從大街上走過,人們投來的是羨慕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房子。縣裏批了錢,馬上蓋。大家都忙,搞基建的任務就交給了周桂枝。
周桂枝在神農山是隻凰,進了劇團就成了烏鴉。他是唱旦角兒的,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難比那群孩子。他的手是捏鋤把的,無論怎麼撇那幾個指頭也難得變成“十指尖尖如嫩筍”。他的身材上粗下細,越想婀娜越可笑。師傅進城就把他冷落了,叫他好傷心。領導讓他搞基建,他也樂意,在四處奔波中想念他的媳婦和兩頭豬一群雞。沒有開溜,是因為舍不得每月二十塊錢。
房子是土木結構,幹起來快。地點在東南城角,據說過去曾是縣太爺的桂花園,因此小地名叫桂花村。那地方解放前當過刑場,常鬧鬼。建築工人進去時,那裏盡被荒草荊棘淹沒,從假山底下還鑽出幾隻狐狸。周桂枝作主,留下了那座假山和一株桂花樹。
學員們決不會想到,他們將在這個地方的土牆房裏過幾十年,有的甚至是一輩子。
趙團長的熱情有增無減,一時跟師傅們座談,一時跟學員們講話,一時又跑到工地看看,還得應付領導們的關心。忙得團團轉,但臉上卻一直掛著笑。他想在短期內見成效,就把學員們按一出戲配成套,讓他們各自找師傅們去學唱腔。他打算正月十五拿幾出戲來向縣領導彙報。
不幸,周蘭芳病了。
二
周蘭芳演出那天脫了棉襖受了風寒,開始時有些鼻塞,身上不舒服,他以為用被子捂一捂就會好的,不想幾天過去,非但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到關鍵時刻就燒得糊裏糊塗了。他在山上家裏烤火燒的是大樹,大火一天到晚不熄,連尺把厚的土牆都可以烤熱,有了毛病一烤就好。縣城卻辦不到。火盆裏放兩截木炭,很難讓身子暖和。他覺得他要死了。“桂枝,桂枝也!你格狗雜種……”他迷迷糊糊大喊大叫。
“師傅,師兄去工地了。”一個甜甜的聲音。
“工地?什麼工地?”他似清白又似糊塗。
“蓋房工地,在桂花村。”
他在恍惚中回到了孩提時代,這甜甜的聲音是他母親口裏發出來的。但他並未忘記現在的自己,現在的自己老了。正因為老,心靈才這麼脆弱,才需要體貼和安慰。從十五歲正式登台到如今,已經四十多年。小小年紀就演調情戲,打情罵俏,眉目傳情,他能夠應用自如。然而他的心靈深處卻是羞怯的,在台上的那一套並不敢在台下發揮,盡管不乏大膽的女人對他鍾情,他始終未能放鬆一下緊繃著的神經。他弄不清自己畏懼的是什麼。充當他妻子的師妹模樣兒並不難看,但他至今憶不起她的臉蛋兒如何。他在她的麵前抬不起頭,不曾正眼瞧她,隻在夜深人靜黑燈瞎火之時才敢於向她湊攏。怎知她不是憂鬱而死?!
年齡大了,戲演多了,他也就沉進去了。邀上五六個人,一出門就是半年。人家屋簷下呆過,狗窩裏睡過,走到一處就去拜碼頭,見保長,見鄉長,給流氓地痞賠笑臉,向地主財東打躬作揖。有地主愛聽葷的,他們有的是淫詞濫調,在台上唱著做著為他們助興,到了興頭上就刹車討賞錢。地主家小姐太太們愛聽悲戲,他們也能拿出來,讓太太小姐們哭得一塌糊塗時伸手要錢。能賺上一筆,幾個人都高興。賺不到錢,在台上能巧妙地罵東家一通,也高興。總之,為了能唱戲,他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罪都能受。但是回了家,三天沒戲唱,他就狗不得過河似地惶惶不可終日,吃不下,也睡不著。他就是戲,戲就是他。他集太太奶奶小姐夫人母親女兒於一身,讓各種男人都能在他身上得到精神上的滿足。於是他自己也得到了滿足,得到了安慰,一輩子不覺得缺乏什麼。
然而現在,他忽然察覺一輩子不值得。劇團,一個國家辦的正正規規的劇團!發工資,還做房子!每月工資二十八塊,吃飯是吃不完的。他這時候才明白他引以自豪的粉墨生涯其實是太苦了。如果時間能倒流四十年,那將會如何?幾個女孩子向他學旦角兒,一聲一個“師傅”,那聲音象從天外傳來的,其親甜悅耳任天下什麼聲音也無法比擬。這聲音喚起了他的柔情,衝淡了他模擬來的女氣,讓他明白了這輩子真正缺少異性撫慰的是他自己。
剛明白這些,他就要死了。他害怕。
“師傅,您喝藥吧!”
這親親的聲音把他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他嗓音發顫地問:“你是誰呀?……”
“是我,鳳英。”
他使勁睜開朦朧的眼,看見一個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麵前,她手裏端著杯子,輕輕搖著,讓開水冷卻。她十六、七歲樣子,胸脯隆起,臉上已經脫離稚氣,那溫和的笑意說明她已經開始懂事了。他的眼睛有些澀澀的。
“是小沈?”
“是的。師傅,您醒了?”
“他們呢?”
“趙團長送醫生去了。學員們在練唱。我怕您要喝水,向團長請了假。師傅,您喝吧。”
他怕死,乖乖地掙紮起來,接過藥丸扔進嘴裏,然後咕嘟嘟灌完了杯子裏的水。再躺下時,他感覺得輕鬆多了。沈鳳英為他掖好被子,在他床前坐著。他害怕她走了,搜著話跟她叨嘮:“鳳英,你是哪裏人?”
“沈家灣的。”
“在家唱過戲嗎?”
“唱過,唱不好。”
“啊……”他的眼皮開始沉重,他掙紮著不讓它們上下合攏,“鳳英哪,我這兒有錢,去買支筆,買個本子,我全告訴你……”
隻要她肯坐在他身邊,他願把一切都教給她。有她們在,他再也不能去台上丟醜了。女兒家的嗓音和天然麗質,無論如何不是須眉男人摹仿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