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當古人的形象在離開人們十幾年以後重新出現在人們的麵前的時候,觀眾和古人象被活活拆散的戀人重逢,那份兒激動是無法言喻的。他們感到親切的不僅僅是銀幕上或舞台上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而是讓“戀人”破鏡重圓的現實。戲劇片《楊門女將》在開禁之後第一個到達小縣城,差不多每個居民都給電影院送去了幾毛錢。那天晚上,在電影院正中間十五排前後,有一攤子人比激動的居民們更激動。他們表現出來的是高傲而又內行的激動,屬於高級別的激動。有的誇張地長籲短歎,表示“百感交集心腹事,盡在長籲短歎中。”有的嘀嘀咕咕,或嘰嘰喳喳,由穆桂英生發出更廣闊的話題。譬如這位:“楊秋玲隻怕也老了!”

“唔!”

“人家老了,還上電影。可我們呢?唉!”

這位是何二翠,她至今沒弄清楚自己當演員是否合適,可她總覺得是可以在戲劇界成大氣候的,“我們”沒有上電影,那一定是人生鏈條上某一個環節出了偏差。她慨歎著,卻又不動腦筋想想慨歎什麼。

坐在她旁邊對她漫應的是宋長華。宋長華如今在供銷係統一個公司站櫃台,膝下有一女,丈夫是某委員會成打的科長中之一員,日子過得清閑而又實惠。她發福了,更漂亮了。她對《楊門女將》的感情要比何二翠淡得多,因為十幾年前演古裝戲沒有給她留下值得回憶的東西。如果還有些記憶的話,那就是師姐們一直擋著她的道。她不願討論戲,對何二翠的嘀嘀咕咕很不以為然。

可何二翠偏偏要說:“你看人家,這水袖,這唱腔,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現在的年輕學員不曉得台步水袖是什麼東西,還驕傲得不得了!長華,回來吧!”

“回來?”

“劇團要排傳統戲,老一拔的都出去了,不把老同誌弄回來,怎麼排?”

宋長華冷笑一聲:“我還沒有被整夠?”

何二翠馬上禁了口。她這才想起宋長華是造反派,有“曆史問題”,屬於整死活該的人物。宋長華卻意猶未盡,又補了一句:“我是被當作壞人趕出來的。哼!劇團是什麼了不得的香單位?我看留下的‘精華’也沒好到哪裏去,一沒升上官,二沒發個財,充其量跟我差不多!”

其實她的意思是“差得多”,她比劇團任何人都強。

坐在宋長華另一邊的是蔣玉環。蔣玉環年近四十,不算年輕,也不能算老,但她的舉止卻顯出了老態,有些聾聾啞啞。她跟王才結了婚,膝下兩女一男。“文革”中劇團升格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對隊員們的政治條件要求頗高,許多人被趕走,她跟王才卻留了下來。她夫婦的確有一陣子覺得優越。然而,日子一長,她就逐漸感到春景正在過去,春風吹向了別人。宣傳隊招來了一批能歌善舞的新學員,他們會說普通話,會打快板,會拉手風琴,可她呢?什麼都不會。她那幾句土不土洋不洋的花鼓戲讓人笑話。再看被趕出劇團的人,個個都有些福利照顧,每個單位都有那麼點可供互通有無的物資,而這些物資給本單位職工都帶來好處。就隻劇團窮,於是團員們也窮。她和王才要過日子,處處得求人。總之,她的日子今不如昔。宋長華的話她聽見了,也懂得宋長華的弦外之音,原本有些氣,想頂她一句,可又怕什麼時候求到人家門上,便隻好附和:“回來幹什麼?我都想出去!”

這句話是告訴宋長華,她和她沒有利害衝突。

“想起那段日子老子就有氣!”宋長華回了一句。意思也很明白,她不是衝她來的。

背後坐著羅平安,他很豁達地參加進來:“過去的事嘛,也不能怨哪一個人。應該恨‘四人幫’!”

這句話來得很有水平,讓別人接不上話了。他挨過造反派宋長華的整,造反派戰敗,他又和宋長華站一條板凳受“革命派”黎大滿的審判。如今他又成了劇團的頭兒,既要平息他們間的爭論,同時也要不失時機地表示自己的高姿態。宋長華不服氣,很想頂他一句:整你是因為你太壞!但那個“壞”是壞在“文革”前,有關政策沒涉及那年月,她不敢說出來,隻得聽憑羅平安心安理得地當“受迫害的幹部”。羅平安的高姿態自欺欺人,還讓你不敢搗破。這就是高水平。

那邊,有人憤憤地發牢騷:“哼!這下可沒人再說我是搞‘封資修了吧!”

他是黃彩彩,昨天王才才把他從地區京劇團請回來。他還是那麼活潑,仍是那麼容易動感情。當初羅平安當了頭頭,他一氣之下跑回了京劇團,“文革”中哪派得勢他就往哪派靠,其實沒有吃虧。在京劇團,“反動權威”輪不上他。他這句牢騷不知是衝誰發的。

前排坐著新學員。說“新”也不新,已有近十年舞台生活了。他們演過“大寨紅旗永飄揚”,也演過移植的《龍江頌》和《杜鵑山》,屬於走紅的一批。這種場合,多嘴多舌評頭論足應該是他們。但今天情況變了。他們聽著後麵這群人老珠黃的“前輩人”議論紛紛,情緒上把他們當作對頭冤家,一個個卻做聲不得。舞台太小,有我無他,老的要東山再起,小的勢必退出陣地。一出《楊門女將》使小小的劇團產生了隔閡。

“走吧?”

“走!”

戲沒完,前排一下子起來許多人,魚貫出去了。

“哎,你們走嗎?”何二翠問。

“有點事。”

他們走了,年老的再發議論:“你看,他們看不懂!”

“他們還沒入門。”

喋喋不休,議論不完,等戲完燈亮,他們等其他觀眾先走,繼續議論著,那份兒興奮有如領土失而複得。隻有宋長華飄然而去,她恥與她們為伍。

她回到那個三室一廳組成的家,孩子睡了,丈夫剛洗完了衣服收拾著廁所。一進門,就望見了客廳裏沙發和剛推出來的洗衣機閃射著光芒,再望臥室,柔和的燈光照著滿房家具,她更感到劇團那些人可憐可笑。她坐進沙發,伸伸腿,說不出的舒坦。

“什麼電影?”丈夫問。

“楊門女將。”

“劇團請你看電影什麼意思?”

“想讓我們回去。”

“回去?”他鄙笑一下,又長輩恨兒孫不成器似地恨一聲,“現在有的幾個人都養不活了,還回去!”

“管他們的!”

這是一個不值得一扯的話題,說了這麼幾句,便完了。丈夫忙完了去睡覺,她歇了會兒,去洗擦身子。她走進衛生間,從暖瓶倒一些熱水,脫了罩衣,高卷起袖子。偶然望見鏡子裏的自己,她沒來由地愣住了。鏡子裏的人兒發福了,紅潤的臉下成了雙下巴,頭發被理發師燙成了好看的波紋。這是一張深得丈夫喜愛的臉,臉下是丈夫愛不盡的身子。然而她忽然覺得這張臉陌生,透出一股俗氣。擰手巾的時候,她的動作有些笨拙了,不過這隻是一刹那間的事,過了一會兒,一切恢複正常。

她躺上床,丈夫就偎過來,將她夾得緊緊的,手在她乳間撫弄。她沒心思理他,將他推開。丈夫很自覺,馬上就乖乖地響起了鼾聲。她卻睡不著。許多年沒有跟劇團這麼多人在一起呆過,一場電影,攪亂了她心裏的平靜。這種平靜等於脆弱,稍稍觸及就會波動。提起劇團她就有火。嘴巴閑不住的何二翠,自以為高貴的蔣玉環,甜言蜜語的宋巧芬,都曾在整她的運動中出過力,更不用說羅平安黎大滿這些人了。回劇團?哼!休想!睡吧。

翻個身,還是睡不著。說是恨,卻分明還有一絲留戀。十五歲進劇團,二十五歲出劇團,人生最好的年華遺留在那裏,那裏有痛苦的記憶,可也有甜蜜的回憶。善良的趙團長,好心的沈鳳英,愛她、恨她的孔老二,曾讓她的青春豐富多彩,充滿歡樂。吵架鬧意見,今天憶起來也是甜絲絲的。可如今有什麼?上班算帳,下班做家務,如此循環往複,毫無變化……算了吧,睡。

再翻個身,還是睡不著。她想起了河邊和山上的樹林,想起與孔老二的嬉戲和打架,想起了鄉下的一個個村莊和一座座山,一條條河,想起了練功場上的口令和優揚的琴聲……雖說有數不完的煩惱,但生活充滿了內容,哪象現在這樣單調無聊!

“你怎麼了?”丈夫被她弄醒了。

“有些熱燥。”

“唔,天氣熱了。”

她爬起來坐著,坐著就困。於是又睡下,躺著卻又清醒。折騰到後半夜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上班,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便幹脆請假,謊稱感冒了。她做飯丈夫和孩子吃了。他們上班、上學一走,她就軟癱下來。樓梯上有腳步聲,她就一陣欣喜;腳步聲從門口過去了,便又是一陣惆悵。她不得不承認,是企盼劇團有人來造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