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相冊,過去的自己滿臉稚氣,但稚氣的臉上洋溢著生氣。現在的臉倒是成熟,成熟的臉上透著庸俗。她一坐半天,腦袋裏亂七八糟,懶慵慵打不起精神。
終於有一天,王才和何二翠登門了。她頓時變得精神抖摟,神采奕奕。何二翠對她滿房家具讚歎不已,她才意識到讓她精神的是有機會讓劇團老鄉們來開開眼界。
真到王才開口請她回去,她不願意了。她大發牢騷,罵劇團的兄弟姐妹們不是東西。王才好言相勸,說那種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如今要團結一致向前看。尤其王才最後幾句暖了她的心:“過去你一直肯鑽研的,大家都曉得,你演主角不多,但演一個就成一個,對人物塑造很有研究。現在我們排古裝戲,老的都老了,年輕的又不會,你回去了我們劇團就可以打翻身仗了。”
“還有哪些人?”
“出來的都回去。對了,孔生平反,也要回來。”
她答應了,不再討價還價,回去的有孔生,能與他重逢,這一條就夠了。孔生被抓進監獄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麵,有多少離愁別恨要跟他訴說呢!
“明天就去報到,好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的。
“手續我們去辦好了。”
丈夫下班回來,桌上是幾碟好菜。丈夫問:“今兒個怎麼了?有喜事?”
“我要回劇團。”
“什麼,你答應了?”丈夫有些生氣。
她好言相勸,細心解釋:“你想,我是被趕出劇團的,人家都回去了,就我一個人不回去,人家怎麼想?還以為我真有什麼大罪。再說,那些人過去老壓我,我還不服氣呢!我要回去幹個樣子他們看看。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劇團沒事幹,有了孩子的女人都在那兒養著,我也去那兒白拿幾天工資,有什麼不可以?”
丈夫氣惱,卻又找不出真正氣惱的原因。想了半天,總算想清楚了為什麼。她是從劇團出來的,那兒的男女都是她的熟人,如果不是反革命,她怎麼會嫁給自己?他害怕她回到那個文藝圈子裏以後把他當成了陌生人。他害怕失去她。可是,這理由怎麼說得出口?
“你有什麼不同意的?”她追問,“不過是換個單位,又不是隔十萬八千裏。”
既然說不出口,他隻有不說。最後他沉重地點頭了:“去吧,免得說我不支持你幹事業。”
三
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幢土牆房。桂花村周圍有人在劃線、打樁,準備砌樓房的。對比她住的新樓,劇團真寒磣得讓人鼻酸。然而當她跨進院牆門,迎麵撲來一陣清新的風,讓她神清目爽。沒見人,卻聽見歌聲和樂器聲,她不自覺地挺挺腰,腰裏“叭哢”一響。這氛圍讓她產生了要唱一唱要壓腿彎腰的欲望。練功練慣了,一天不練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多少年不練功了,同樣習慣了,但一進入這個圈子,她頓時感到自己愚笨得可笑了。她邊走邊打量著一個個窗子,腦子裏便浮現出了當年生活的印象。孔老二那房裏,如今住著誰?
她下意識地穿過走廊,推開了那間房門。
房裏住著兩個姑娘,她們正拿著曲譜哼唱著,有一個抬起頭來,儼然是沈鳳英複活,讓她一愣:“宋老師!”
她走過去,望牆壁,希冀找到孔生留下的痕跡,但牆壁已粉刷了若幹次,它什麼印跡都沒留下。她望著那個“沈鳳英”,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沈鳳霞。”
“沈鳳英是你的……”
“大姐。宋老師,坐吧。”
宋老師?她由此斷定,這些演員對老的都稱老師了。她對同輩人不滿,就想拆他們的台,她笑笑說:“你們進團多長時間了?”
“快十年了。”
“那你們為何要稱我老師?你們演戲比我多,文化比我高,藝術修養比我們好,憑什麼要稱這些半音盲為老師?看我年歲大是吧?那就稱我大姐好了。”
“我們不會演古戲,又不懂藝術……”
宋長華冷笑:“充其量比農村戲班子高一篾片。”
兩個姑娘吃吃地笑,顯然她們是同意她的話的。她們骨子裏瞧不起“老師”們。
有人高叫宋長華,她說聲“你們忙”,走了出去。
叫她的是王才,王才滿麵紅光:“聽說你來了,我以為你鑽到哪兒去了呢!”
“什麼事?”
“那間房裏有個人,去陪他坐坐,我讓沈鳳霞她們騰房子。”
“誰?”
王才把嘴湊到她耳邊:“情哥哥回來了。”
她一拳砸在他胸上,他趕緊跑進了沈鳳霞的房。
她刹那間熱血奔湧,氣喘心跳,臉上驀地發燙了。啊!他回來了……走向那間房時,她腳下有些踉蹌。推開門,果然見孔生囚犯似地坐在裏麵。
“老二……”她用後背抵上門,沒了力氣。
孔生的頭發齊刷刷象把板刷,從白襯衣裏露出的脖子和胳膊黝黑而粗糙,那雙手骨節粗大,顯然是操笨家夥弄成這樣的。他望著她,目光有些呆滯。
“你好!”他艱澀地笑笑。
她見他是粗人一個,便恢複了常態,很大方地走過來坐下:“什麼時候到的?”
“不多一會兒。”他瞥一眼被子行李。
“幾個孩子了?”
“沒結婚。”
“唔?”她吃驚,有些後悔,悔自己沒等著他。不過再打量他一副土八路樣子,又不悔了。畢竟跟這家夥沒安逸日子過。“我給你找一個。”她試探著說。
他不可置否,凶惡地瞪她一眼。這一眼意味深長,讓她不是滋味兒。還想說點什麼,羅平安陪著新局長來了,握手寒暄,充滿熱情。
“你們都回來了!”新局長說,“劇團要振興,你們都是中堅力量,請你們回來,是要你們挑大梁的。孔生同誌,我們想請你搞創作,怎麼樣?”
不等回答,又來人了,宋巧芬進來了,窗外傳來黃彩彩天真活潑的嘰嘰喳喳聲。
“這樣吧!”羅平安站起來說,“我們晚上開個歡迎會,怎麼樣?”
局長和羅平安還要接見其他人,走了。
孔生問:“羅平安什麼角色?”
“書記。王才是團長。”
“他媽的!”
這股橫勁兒讓宋長華動心。她碰碰他:“喂,等會兒去我家坐坐,我們再談。你的裝束該換換了,我給你做。”
他有些感動,有些動情,但沒有答應。這個婆娘,老子坐牢,她倒安逸!望著她那富態姣美的臉蛋和高挑豐滿的身子,他很想揍她一頓。
黃彩彩擠進來,雙手作揖:“喲喲喲!今日再見,三生有幸。他們說你們不會回來,可我跟他們打賭,說你們不回來就把我怎麼樣!是不是?回來了嘛!藝術是我們的生命,沒生命怎麼活呀?好了,這下好了,我們都齊了!我們馬上排《梁山伯與祝英台》!”
四
晚上開大會,歡迎老同誌歸團。歡聲笑語夾著嗑瓜籽聲,大家興奮得什麼似的。孔生卻象木頭似地坐了一晚上。
散會了,他一出排練室,胳膊就被另一隻胳膊挽住了,隨著得鼻子聞著一股香氣,耳朵灌進了一聲低語:“走,去我家玩兒。”
他的胳膊被一個熱乎乎的肉團擠壓著。這個肉團比手槍手銬還厲害,他象被施了魔法般乖乖地隨她走了。
這是初夏,初夏的夜晚撩人動情。他倆順小巷穿行。背著路燈,小巷朦朧,手和胳膊的碰觸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這回憶隻是一些殘片,拾起來的不僅僅是過去的情誼,還有自己逝去的年華。她請他去自己家,步子卻越走越慢,平常嘰嘰喳喳滿不在乎,今晚卻有用不完的柔情。他對她有意無意的接觸卻很不自在。當年在一起誰也不怕誰,但現在不同,他土氣了,她洋氣了;他便顯得拘謹,她便顯得大方。有了一種差別。
“老二!”
“嗯?”
“你倒是長壯實了。”她一雙賊眼逼著他的臉滴溜溜轉動。
“唔!”
他不知在想什麼名堂,心不在焉。他耳朵裏聽見青蛙叫和汩汩的流水聲,鼻子裏搜尋著糞土氣息。身邊的這位細皮白肉,渾身散發出的香氣,叫他時時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