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王才一夥對宣傳部很有意見。劇團要排個古裝戲,宣傳部含含糊糊,不說能排也不說不能排。也難怪,學習了幾十年,運動幾十年,沒上級正式文件,誰敢亂表態?縣裏望地區,地區望省裏,省裏望中央,就這麼幹望著。直到外麵有個劇團來本地演了《牡丹亭》之後,宣傳部才給文化局回了句話:“他們要搞就搞吧。”這時候,演古戲的熱潮正在過去,慢了一拍。

說搞就動起手來,排《梁山伯與祝英台》。如今劇團更正規化了,有導排組、音樂組、燈光舞美組、服裝道具組,還有支部辦公室、行政辦公室、藝術研究室……反正都擠在那幢房裏。機構這麼多,這次行動卻空前團結,空前協調,沒有扯皮。

老班子湊到一起,大有隔世之感,上了排練場,空前地賣力。麵對不懂古戲的新學員,唱做念打中洋溢出一種內行的自豪。他們對這批新學員有一股無名火,仿佛這些人是“四人幫”的徒子徒孫。排這出戲與其說為觀眾服務,不如說是為自己服務,古裝戲既能療饑解渴又能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

然而在台下學習的學員們卻並不虛心。梁山伯和祝英台唱錯了節拍,他們便一陣竊笑,連帶諷刺挖苦。

“嘻嘻,我的媽呀!”

“笑什麼,你們不懂,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就這麼幾下子?”

“這是黃派。”

“黃派?”

“黃大姨媽教的。”

黃彩彩在台上一陣旋風似地卷過去卷過來,做著嫵媚樣子,嘴裏“裏格兒弄那格兒弄”地唱,唱得上氣不接下氣,逗得學員們吃吃地偷笑。他後麵跟著蔣玉環,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六十歲的男人靈巧,更累得氣喘籲籲。

宋長華回來了,仍演不上主角,扮了個銀心丫環。她現在不在乎有沒有戲演,隻要能跟孔老二天天見麵,能輕鬆自在就行。沒她的戲,她就坐在台下嗑瓜籽,無視台上的可笑,也無視台下的輕浮,徑自左顧右盼,前瞻後顧。後麵坐著孔老二。

孔生坐了會兒就走了。這種排戲法對他來說沒什麼新鮮感覺,意思不大。宋長華頻頻後望,他覺得尷尬。在大禮堂的前廳,他看見了沈鳳霞,她一個人在那兒練功。她穿著練功服,跟沈鳳英一般無二,不過她更顯得機靈。見了她,沈鳳霞就停了下來,望著他笑。

“什麼時候進團的?”他問。

“七0年”。

“聽說我那間房是你們住的?”

“是的。”

“我不曉得,如果早知道,我不會讓他們趕走你們。”

“沒關係。要是別人來住,想趕我也不搬。”

“你倒對我挺照顧。”

沈鳳霞頓了會兒:“我進劇團時,我媽還告訴我,要我好好待你,要尊敬你,你有了什麼難處要我幫助你。來了之後才曉得你……現在回來了,我還沒幫你做什麼事呢!”

他很受感動,卻接不上話,隻點點頭:“有困難我會找你的。你好好幹吧。”

他走出大禮堂,卻無處可去,隻好再回劇團。沒有了體力勞動,歇了這麼多天,他感到渾身不舒服。心情也不舒暢。回到熟悉的地方,許多熟悉的人卻不在了。鳳英死了,趙團長調黨史辦去了,宋長華結婚了……一個家庭就是一道屏障,將他阻在外麵。新學員倒多單身,卻又隔著年齡鴻溝。他感到百無聊賴。

回團的人不少,羅平安和王才卻對他格外親熱。不為別的,隻因為劇團到目前還沒有一個搞創作的人,而別的劇團都有。為了事業,釋卻前愆,他們指望他幹出點名堂。他答應搞創作,也想表現表現,然而卻打不起精神提筆。

判刑三年,卻在農場呆了八年。每逢變天就腰痛,那是在農場負的傷,負傷之後分在總場圖書館,他實實在在讀了五年書。釋放回老家,他變得孤僻,少言寡語,爹媽和姐姐為他介紹對象,他一概不同意。後來跟梁山掛上了鉤,過年過節就隻走這一門親戚。他沒有想到能回劇團。

接到通知,他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他要回到摔跤的地方來,準備有一番作為。這裏待遇高低他不在乎,他隻要在欺負他的人們麵前站起來,讓他們看看!然而真的來了之後,他才覺察,景是人非,自己也喪失了當年的活力。第一眼望見那株早死的桂花樹,他就象望見了自己的心。宋長華的親密讓他情動,也讓他失望。人畢竟不是東西,落實政策就可以歸還的。

過去被逼著獨處,現在卻是自己回避與人交往。他發現自己有些未老先衰。他不走大街,願走小巷。小巷人少。

宋長華追上來,問他:“你怎麼了?”

“沒怎麼。你怎麼跑了?”

“排不到我名下來。”她趕上他與他並排,“我發現你情緒不佳。”

“何以見得?”

“過去你可是敢踢姑娘門,敢操人家媽的角色。”她蹙一下眉頭,“可是現在,你總是鬱鬱寡歡。”

他歎口氣:“沒人再懷疑我偷望姑娘的窗子了,也沒人跟我哭鬧搗亂了。還有人肯讓我按到床上扇巴掌嗎?”

她心裏很難受:“老二,怪我不好。”

“別瞎說。”

“我這人輕率,沒想過你還會回來。”

他長籲一聲。

“老二,我不是放蕩女人,可是對你……隻要你需要,我還是你的。隻要你愉快些……”

撩拔的話讓他心頭撲騰了兩下,兩下過後便又恢複了原狀。“你回去吧。”

她站住了,心裏堵得慌:“老二,我也難受呢!”

“以後談吧,這兒不是個地方。”

兩人分手,各自東西,心裏空落落無所依附。

走了幾步,她又返身追上他:“要不,去我家?”

他怪模怪樣地一笑:“我倒希望那不是你的家。”

她的臉一紅,低頭轉了身。

上午,羅平安和王才提了一摞書和本子進了孔生的房。孔生一眼看出那是他的東西,沈鳳英留下的筆記本夾在中間,厚厚的灰塵也沒能遮蓋住。羅平安向他賠禮道歉,沒一點兒愧色:“孔生同誌,這是抓你之後在你房裏抄去的,捆好拿走的,其實沒解開過。根據中央有關文件,現在還給你。對你的處理,我是有錯誤的……”

王才適時地接過了話:“那時候嘛,氣候是那樣子,也怨不得個人。孔生吃了苦這倒是事實。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還是以大局為重。孔生,你說呢?”

“謝謝!”回答幹巴巴的。

“你還有什麼要求?”

“沒有了。”

“你的工資我們上報了,上頭答應補給你。”

“謝謝!”

這家夥沒一點激情,二位領導不便久坐,交待清楚就走了。完成一件難辦的事,他們出門就籲了口氣。

孔生的腦袋處於混亂狀態,他們走了多時,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一摞書和筆記本放在桌上,完好無損,他不恨他們,倒慶幸有他們幫忙保存。剪開繩子,他最先抽出的是沈鳳英的日記本。這裏麵記載著她短促人生的足跡,和她心靈深處的隱秘。有對老師傅的認識過程:愛——厭——憐——愛;有對那個關天洪的傾心;還有對他的一片深情,那是在最後的幾頁。一望見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止不住心碎鼻酸。讀了幾行,讀不下去,他將額頭擱在雙手上,在桌上一撐半天,腦袋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