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霞,你怎麼了?”王才問。
她如夢方醒,不知東西:“怎麼了?”
“你在哭?”
王才是個好人,她不想瞞他:“他要走了……”
“誰?孔生?”
她悲哀地點點頭:“他要退職。”
王才點點頭:“我們都投他的票,完了找他談談。”
選票發到手裏,上麵印著三個人的名字,同意誰當團長就在誰的名字下打勾,不打的和多打的票作廢。
王才很鄭重地在孔生名下劃了勾,接著鼓勵沈鳳霞:“打吧。”
選票交上去,留下唱票的監票的,大家在外麵遊蕩。沈鳳霞耳朵聽著排練室,每聽到唱到孔生的名字,她的心裏便一陣悸動。這個名字為什麼對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她怎麼也不清楚,也就不去想了。
“出來了出來了!”有人喊。
大家湧進排練室,望黑板上,孔生身後拖了工長的由“正”字組成的尾巴。全團五十多人,他的票數接近四十。於是在掌聲中,有人放起了一掛鞭炮。
“請新團長發表施政演說!”
然而新團長不在場。有人跑到他宿舍去找,卻撲了個空。他的房門緊鎖著。
五
孔生再次進入那個大院,踏上了那座樓房的樓梯。
從鄉裏一回來,他就四處打聽宋長華的情況。人們的傳說真偽難辨。有的說她進了瘋人院,有的說前天還見她在買菜。後來他托了在黨史辦工作的趙謙君,才打聽出她的真實情況。趙謙君說,宋長華被送到精神病院檢查,她口口聲聲呼喚著“老二”,到處尋找孔生。醫生以為老二是她的二兒子,問這位老二是不是死了?劇團陪送的人告訴醫生,她和這位老二是什麼關係。醫生說,這是思念太深所致,隻要老二跟她在一起,她就沒病了。在那裏呆了幾天,她又被送回來了。他因此要去見見老熊,隻要她的病能好,什麼事他都可以幹。劇團是誰陪送的?他邊思索邊到了熊家。
他在門口呆了分把鍾,終於敲響了門。
老熊在家,見是他,這次沒有把他拒之門外。老熊瘦得厲害,正獨酌獨飲,紅著眼瞪了客人半天,又回到了座位上。“你來幹什麼?”他徑自灌酒,吃菜。
孔生有些內疚,說:“因為我,使你遭受痛苦,我很抱歉……”見老熊“哼”了一聲,他不得不說假話,“實話告訴你,我跟宋長華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老熊扔了筷子,低垂著頭,長歎一聲:“我跟她結婚這麼久,孩子都有了,卻沒有占住她的心……她沒忘掉你,也不打算忘記……”他又將頭靠上沙發,望著屋頂歎息。
“你不要誤會,她忘不掉的不是我。”孔生解釋道,“她常念我的名字,還編了許多玩笑話,好在沒人相信。她懷念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看見我就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她本來是很有才華的,是能幹出一番成就的,可是那時候人家總是壓著她。那天晚上她正告訴我蒙老師自殺的事,羅平安用電筒照我的臉,我打了他,才坐牢的。她因為受我牽連,以後的日子更慘。她的青春就這麼無謂地消耗了。我重到劇團,讓她想起了過去,她痛惜的是她的青春……”
“我相信你的話。”
“我貿然問一句。”
“什麼話?”
孔生頓了一下:“你打算怎麼辦呢?”
老熊紅著眼瞪著他:“你來問這件事的?”
“不是。我記掛她的病,想來看看。”
老熊又垂下了腦袋:“我們去離婚,法院不準,因為她喪失了辨別事物的能力……”
“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吃了早飯就走了,我到處沒找著。”
孔生心裏一驚,想走,又有些可憐老熊。他發現這位科長外強中幹,其實不堪一擊,在家裏既不能獲得妻子的尊重,又經不起一點感情的波折;女人那麼執拗,男人倒先自精神崩潰了。他想安慰幾句,又一想,不起作用。他走了出去。
她去哪兒?他出了城,在河邊茫然四顧。深秋了,晝短夜長,才下午四點,太陽就快挨著山邊。一陣陣蕭瑟的風吹得樹葉紛紛墜落。他思索著宋長華會到什麼地方去,一邊繼繼續續回憶著進入劇團二十多年的人生旅途。青春賠進去了,精力耗進去了,可是,這麼多人幾十年的努力並未讓這個縣劇團進步多少。當年,城外河邊一片荒蕪,如今卻是柏油大道;城裏城外高樓林立,古老的城牆成了最寒磣的建築之一。然而劇團呢?依然是那種幹打壘的平房,五十多人使用一個公共廁所,一個單位僅一個水龍頭。藝術上年年都要材料總結,可究竟有多大的發展呢?專家嫌它不雅,百姓嫌它不俗,縣政府嫌它是沉重的負擔。而更為嚴重的是,官辦一個劇團就成了正統的,讓民間的戲班子滅亡了。
山花應該在山裏,移進花盆是長不好的。
然而這句話他不敢說,說了也不起作用。
他信步往前走,走到了當年被抓的地方。那幾顆樹還在,那夜他和宋長華交談的情景還記憶猶新。她會到哪兒去呢?驀然間,他想起了那座山,那個樹林。他相信她不會自殺,也相信她在夢中尋找他的足跡。憑第六感覺,他認定她到那山裏去了。在那兒,他倆曾度過了一整天。他往那裏疾走。
到處樹木都被砍光,這塊樹林卻完好無損,這是封山了的緣故。他鑽進樹林,太陽已下山,鳥兒歸林,吵吵嚷嚷一片。他側耳細聽,聽見了如泣如訴的歌聲:是誰,發現了我隱秘的城門?
將它打破,我的心靈從此失去了寧靜。
那是一塊綠洲,陽光明媚,碧草如茵,讓你牢牢地占據,我再也沒有了夢境……
那是她!除了她,再無別人知道他這首拙劣的詩。“宋長華……”他叫了聲,不見回答。歌聲沒有了,顯然她聽見了這呼叫。他往前找去,在一塊大石前,他發現了她:“長華……”
她瘦了,臉色蒼白。但衣著整潔,誰都不會把她當作精神病人。他跑過去,摟她,她連忙向後退。
“長華,是我,我是老二……”
“老二”的名字象一劑靈丹妙藥,飄飄蕩蕩的靈魂馬上從虛無縹緲的地方返回到她身上。她眼裏有了神,怔怔地打量他,好一會兒,那眼裏盈滿了淚水,然後奪眶而出,“老二……”一聲淒叫,便軟癱在他的懷裏,“老二,我好苦呀!……”
“我知道。”
“我沒有病,隻是想你……”
“我明白。”他坐上石頭,將她摟在懷裏,她將頭埋在他懷裏盡情地哭泣。他撫著她的背,觸著了一根根骨頭。
天黑了,頭頂閃爍著幾顆星星。星星象幾隻冷漠的眼眨巴著。山下,滿城的燈齊亮,構成了一派繁華景象。他分辨得出哪是學校,哪是劇院,哪是縣委大院,就隻尋不著哪個光點是從劇團放射出來的。
明天怎麼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