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就聽見排練室吵成一團。局長要過去問,有幾個人先迎過來,說要反映情況。於是在走廊裏,大家嘰嘰喳喳,講受騙定合同的事。局長聽不詳細,搞記錄的就過來介紹,把開會的情況從頭到尾盡量客觀地彙報了一遍。一聽說沈鳳霞要上告,局長暗吃一驚,這才意識到今天不是昨天,任當領導的左說右說皆有理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不得不轉彎子:“
這事我還不太清楚,我們先調查一下再說。告訴小沈,這點小事我們會解決的,何必要去法院呢?法院的同誌們也夠忙的。”
說完走了,回局裏調整觀念去了。
扔下羅平安不好辦。繼續討論局長的講話?眼見局長變了腔調,繼續討論等於引火燒身。王才躺倒不起來,箭射來了就他一個靶子。好在他腦袋靈,讓大家坐到一起念報紙,這樣既拖了時間,又封了大家的口。
過了一天,局長又來了,局長前麵還走著部長。再集合開會時,聽部長的講話跟局長的講話是兩碼事:“我們劇團老搞不好,問題何在?我看第一是領導不力,第二是觀念陳舊。二者是相連的。演出隊承包是改革,無論有無缺陷,承包本身應該支持。簽了合同,就應該按合同辦事,撕毀合同是極端錯誤的。演出隊二十來個人,二十五天演了三十場,還生產了改編的傳統戲,這恰好說明文藝團體的改革勢在必行!你們五十多人一年下鄉多少天?演了多少場?生產了幾台戲?凡事要有比較,一比較就看出問題來了嗎!演出合同一定要兌現!因為回城耽誤了,問題不在演出隊,現在就按三十場計算。孔生寫了劇本,也隻有二十五天,幹了一台戲,這也是改革帶來的碩果。稿費按中央規定給,不能含糊。劇團怎麼搞?關鍵在領導班子。王才不願當團長了,遞了辭職報告。我們接受他的辭職。誰來當團長?大家發揚民主,自己選。選中誰誰當。新團長組閣副團長,任命班組長。八十年代了,我們的觀念要更新,不能繼續搞左的那一套了!”
大家的熱情被煽動起來了,回報給部長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你們議論,提出候選人,最後無記名投票!”
部長很忙,講完了就走了,留下局長主持選團長。
時間是金錢,效率是生命。有人把這兩句現代化的口號用到了選舉中,不等充分討論就瞎喊叫起來:“黎大滿!”
黎大滿向諸位作揖:“弟兄們,謝謝抬舉,我還要回家種責任田的。請高抬貴手!”
哄笑聲中,又有人喊叫“王才!”
王才站起來,臉上是痛苦的笑容:“列位,選舉是嚴肅事,要行使好自己的民主權利,不要開玩笑。我現在說幾句。在新團長沒產生之前,我還有尾巴要割。大家不慌提名。我才疏學淺,能力很差,當團長期間,自己吃了虧,也連累大家浪費了寶貴時間,耽誤了同誌們的創造和進步。我應該下台,沒有怨言……”他鼻子一酸,掏手絹揩了下發澀的眼睛。
大家不嘻嘻哈哈了,忽然覺得選新團長對舊團長來說是件殘酷的事。大家沉默,象致哀。
“我對不起大家,好在朝夕相處這麼多年,同誌們會原諒的。新團長產生之後,我保證服從領導,踏實工作。我還有個尾巴要割,就是演出隊的事。合同是我簽的,我就應該兌現。請下午給我們半天時間,把帳結清,再選新團長。這樣我也好跟新團長交割清楚。”他的話象絕命辭。
局長不好不依他:“就這麼吧,下午。”
三
沈鳳霞拿著一把鈔票,興衝衝鑽進了孔老二的房間。“老二!咯咯,我怎麼也想這麼叫。”她撲到他身上,在他布滿胡茬子的臉上親了一口。見對方沒反應,她才發現他的神態有些不正常,“我們蠃了,錢補了,你還不高興?”
他見她手裏的錢:“怎麼這麼多?”
“你的稿費,我的收入,一千多呢!”
他沉吟一會兒,告訴她:“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麼事你幹就是,還怕我不同意?”
“我決定退職。”
“什麼……回家?”
“不。我跟有關部門商量好了,戶口仍在城裏,當自由職業者。”
“個體戶?”她的眉毛成了八字形。
“你別大驚小怪,個體戶又怎麼了?未必就比呆在劇團更差,我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
她象被抽了筋,軟遝遝坐在床上:“我……我正要跟你商量元旦結婚……”
“如果你願意,我們照樣結。”他知道她不會同意。
“錢補了,大家都承認是對的了,你為什麼還要走?你這人真是……”她的眼淚出來了。
他坐到她身邊,撫著她的肩,說:“這次承認你是對的,下次呢?你不說上告的話,他們原準備拿我們開刀的,架子都拉開了,你不會看不見吧?現在轉過來承認演出隊是對的,可是把王才拉出來當了替死鬼。王才有什麼錯?這麼多年任勞任怨,最後當了犧牲品。可是羅平安穩如泰山,倒過去順過來他總是主持會議。這哪是搞藝術?混飯吃也吃得不舒服。說穿了,不過每月百十塊錢,為了這就無休止地受人作踐,受他們擺弄!我考慮不是一天兩天了,退職自謀生路,賺了錢給國家納稅,折了本也不怨別人,伸伸抖抖做個人。我沒有義務在這裏當靶子!”
“可是……”
“可是什麼?”
“有人正蘊釀選你當團長。”
“我?笑話!我沒本事讓這些人滿意。”
“那你對藝術沒一點兒留戀了?”
“我愛這門藝術,可裏頭摻的骨頭渣打子太多。啥時候花鼓戲成了民間自由組合的,我可以回來出力。”
沈鳳霞前思後想,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於是她也想走:“那這樣吧,我也退職,我給你當幫手。”
但他不同意:“你不要走了。你還年輕,舞台藝術是愛少不愛老的,何苦作這種犧牲!何況出去了吉凶未卜,你沒必要去冒這個險。”
她低垂著頭,不再搭話。愣了半天,她將一遝錢放在桌上:“給你做資本吧……”接著站起來走了。
他的心頭有些疼。顯然,她對他失望,從他身邊走了,再難回來了。但是,長疼不如短疼,就這麼分手未必不是好事。他愛她,愛得夜夜失眠。然而每當她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麵對她那充滿活力的健壯身軀,他就有些害怕,愛和懼在他體內碰撞,表現出來的便是一陣陣的顫栗。她盡管已經超過了結婚年齡,然而畢竟還是處女,戀愛結婚的內容並不完全明白。終身伴侶不是一夜夫妻,待進入實際生活,戀愛的詩情畫意褪去的時候,她會怨他,甚至恨他。這些,他不可能向她解釋清楚。青春年華在苦難中消耗了,這痛苦誰能明白?他怔了會兒,擺擺頭,驅趕了腦袋裏的許多不快,走了出去。
哨子聲響,羅平安正在喊叫人們開會。孔生走出門外,突然覺得這哨子聲陌生了。隻要離開這單位,排練室裏的表揚或批評點名的或不點名的都與他無關了。他如釋重負。長籲了一口氣。
四
經過協商和幾輪投票,候選人集中了三個:王才、沈鳳霞、孔生。孔生從頭到尾沒參加,局長曉得他那個人心裏有氣,隻好將他作為特殊人物對待,沒去請他。待他成了團長或副團長再跟他去聊吧。
這是最後的投票,局長說這是神聖一票。
沈鳳霞無精打采坐在角落裏,想著孔生的所作所為。她已經快二十五了,睜眼望劇團,象她這麼大的都有了孩子。男青年也全都結婚。誰都知道她跟孔生是戀愛關係,都以為他們即將結婚,這麼一弄,簡直等於把她踢進了冰窟窿。她恨那個混蛋!然而,這恨是因為愛才產生的。她丟不開那個家夥。他長得並不好看,一副蒼老相。可是他卻有一種內在的力量,這力量體現在哪兒呢……他要離開劇團,也許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領導對他不好,而是要避開她。她不會忘記他那句話:“我沒有了那份活力。你,你懂嗎?”她懂的。亂七八糟的雜誌如此之多,性愛的講究已經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報端和人們的嘴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在跟他的接觸中,她通過他每個細小的反應都能透視出他的心理活動。在強烈的衝動時,常常伴隨一陣突如其來的顫抖,那雙被情焰燒紅的眼睛迅疾變得痛苦,臉上便出現失望和悲哀。她由此得出結論,他是愛她的!正是因為愛她他才要離開的。他還不老,她能夠喚起他的精神,能夠誘發出他的活力,她應該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