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村野

“那時候,路是從泉底溝彎裏過來,經門前柿樹下,繞過柏樹嘴兒往西去的……”村翁不知說起什麼故事,提起了那條孩子們已經陌生的古徑。

人畜踏著,雨水衝著,使古徑的當中凹了下去,成了瓦溝的形狀。最是那徑旁的索草,草尖鋒利如針,草莖細長,有棱角,草根則實匝匝的網成一團,蕭條地凸起在古徑兩旁,坐上去,初覺有點紮,卻是柔和、幹淨得很。

村人在原畔裏鋤麥,有一位女人眼尖,見了古徑上走過的路人,頓時會惹起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路人是位少婦,獨自從柿樹下急急走過去,似乎聽見了原畔上眾人的噪吵聲。村人瞅見了她腳上的一雙粉白的布鞋,猜出了她是鄰村誰家的媳婦,此行是為她媽的“三年”去燒紙的。古徑空了,村人還荷鋤而立,把這路人的家世及親戚談論個沒完。

有了新路,便冷落了那古徑,可上年歲的路人還肯走那條荒草中的古徑,不僅因為它僻靜,晴日無塵,雨中無泥,而是它的調子太親切、太熟稔,也太有把握通往目的地。在古徑與新路接連的地方,有路人遲疑不決,借問村人路徑,定是數年前打從這兒走過一回半回的稀客。村人說了,不走的路走三回,人活在世上,前頭的路是黑的。

古徑化為地土,因不易滲水而犁鏵難以插入,掙得老牛脊梁彎成一張弓。地陷塌了,古徑卻如峭崖懸著。取土時,從剖麵看古徑的內部,竟是細密的層層疊疊的土紋,一層層不粘連,卻石板一樣堅實。它是人與畜的肉體夯成的。

有村人的後人離開熱土,做了文化人。他返回故裏,去尋找那條被遺忘的古徑。一條曲曲彎彎的路,已被截為幾節,僅留得柿樹下的一段還被人踏著。窟窿邊隔斷的一節,正怒放金黃的萱草花。

守望一頭白發,盡管梳理得很周到,還是有那些絲絲縷縷零亂地飄忽著。也總在吃過響午飯的時候,獨自在窯裏盛不住,掩了門,出了窯院,走過窄窄的鄰家崖背上的村路,坐到原畔上去。

她老了。

原下的凹裏有著炊煙,雞犬之聲不絕,她卻極少去串門子。這當兒,原畔上熱鬧。趕集跟會的人,自煤窯上回來的人,走村過社的人,都從這裏三三兩兩走過去。而每一個路過的人,她都要仔細打量,象是在找誰,等誰,守候著什麼。

西天燒紅了,把個黃土原映得豔豔的。遠山,近嶺,溝壑梁峁,紅得有些黯然失色。原是那些巨大的投影吞沒了許多地方,愈豔的落日,愈使那些低凹處顯得惆悵。而即刻,便是黃昏後的初夜的降臨。

對岸溝畔上的小村落,對她來說已經很淡涼。她在那裏長大,那裏有杏,黃亮黃亮的,想起來總酸牙。做媳婦時,常一想起那裏,把娃拴到炕橛上,風風火火地翻過溝,到娘家看一眼,打個轉身,一後響工夫就是個來回。如今,別說父母,就是兄弟的媳婦都過世幾年了,那裏沒有同她在一起說話的人了。

人一老,也顯得健忘,村上的大小夥子、大女子、新過門的媳婦,她記不住名字,記不清模樣。她記得清楚的人兒,大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眼前一半兒,夢裏一半兒;一半兒是死人,一半兒是活人。她是徘徊於現實與夢的邊緣,迂回於人與鬼的交界處打發日子的。

她卻十分明白,她每天每天守候著的是誰的歸期。遠在湖北工作的女兒,該會從原畔上急急地歸來了。在公家煤礦上當幹部的兒子,也該回來一趟了。孫子該會自西安回來,猛不防站在自己麵前了。然而,沒有。她想,他們每次回來,她就是在這原峁上守候到的,而臨別時最後一句話,總是問:“啥時候可回來呀?”

天色向晚,一切都沉靜下來。她的腿坐麻了,感到晚風在白發梢上的撫摸。便按著膝蓋站起來,攏攏頭發,移著小腳回家去。

寂寞中的守望,使她感到了一陣晚年的充實。老人,老人啊!

父子

“這就是我的老家?”

“是的,孩子。”

“也是您的老家?”

“是。”

“那也是您爸爸的老家?”

“那當然啦,孩子。”

父親帶著兒子出了村子,走過溝畔的樹林,來到一片荒坡上。秋天的黃土原,草色已接近土地的本色,漠漠的一片褐黃了。黃得鮮亮的,是那些野菊,一簇簇一蓬蓬地象些金色的星粒。兒子頓時被這小花迷住,忍不住想去摘一朵來。父親吸著香煙,煙頭上是一星小野菊在忽明忽暗地閃亮。

“爸,我想采朵野菊花玩。”

“采吧,孩子。”

“咱們院子采朵花要罰五毛錢呢!”

“這是咱的老家,任你采多少吧!”

“這花誰種的?”

”地裏長的。”

兒子采花玩了,父親在凝望溝那邊放羊的孩子,牧童見了他們,並不相識,猜想著這客人是從何處來的。兒子望著放羊的孩子,想起的是電影電視上的情景;而父親,是在凝視自個兒的童年,內心燃燒著甜蜜與哭泣。

“撿些柴草來,孩子。”

“幹什麼?”。

“你不是愛偷著玩火嘛,今個玩個美!”

“您不讓,我已經改正啦!”

“這兒可以玩,不怕。”

“噢,這是咱們老家。”

火燃起來了。在黃土原燦若星粒的野菊坡上,一團野花更黃亮了一層。藍色的煙,在溝坡的上空直直地親近了藍天,一柱孤煙,牽住了牧童的眸子。父親在樂,兒子在樂。多麼好!這個世界。

一老人如從天降,背捆柴禾佇立在麵前。

“你是誰家的孩子?”

“和家的,我爺位三。”

“那麼你是咱們這兒的孩子?”

“是的,出去十五年啦。”

“這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都八歲啦。”

《飛天》一九八六年第二期

船歌

沉重的石崖,有著密密的層次,象一捆書。兩陡崖差錯開來,便有藍藍的天空從崖巔展現過頭頂,還有黃黃的河水從崖底湧流過腳下。天與水,同是呈正比例的扇形,而天,靜得遼遠;水,碰撞出銅質的樂章。石岸下,係一條古船,沒有規律地擺動著,想掙斷纜繩,告辭石岸,順水流翻騰著而去。岸邊伸向水麵的危崖上,也泊著兩條船,那是歇息著的兩個人。或臀部著地,雙手抱著膝蓋搖動著身子;或半臥在光滑的石頭上,翹著的腿腳在一閃一閃。象一對抵足而眠的弟兄,卻又似睡非睡,欲醒不醒,相互敘嘮些什麼。

另一側的崖頂上,有著厚厚的黃土。那是從雄渾而敦實的黃土原上,斜斜地投射下來一束夕陽的餘暉,撫摸著這渡口的人與船,而使這人與船的影子長長地倒映在水麵上。盡管水在湧動,在流逝,影子依然沒有消失。

一個是船夫,一個是畫家。兩個老人。

船夫的童年、青年、壯年時代,都在這裏順水流逝了。一支木槳,劃過來,劃過去,劃走了一輪輪太陽。祖父死在水裏,父親也死在水裏。都有可以踩在水麵上來往的好水性啊!正是他們那黝黑的臂膀,使河流兩岸的土地連在一起,有了“秦晉之好”的稱譽。也正是這條河,使生長在它岸邊的人有了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它給了他們生命,又有新的生命在與流水一同呼吸。這條河,卻永遠永遠不老。

畫家是這條河的客人。沒有廝守它的經曆,竟愛得至真至深。少年時代,曾自東岸抵西岸;青年時代,又自西岸到達東岸;壯年了,重回這裏拾取往日夢痕。一支筆,畫流水,畫船,畫峽穀,也畫自個兒的魂。他畫著渡口,渡口便有著生命的槳,生命的此岸與彼岸。

船。一個老船夫,一個老畫家。

老船夫曾在岸邊撿到一塊石頭,上麵印有魚的模樣。老畫家接過去看,說是化石,魚的鰭,有槳的功能呢,還是船的槳屬於魚鰭的作用?兩個老人,為此陷入久久的沉思。

一條古船,係在石岸邊。這裏,是黃河流經的地方。

《深圳特區報》一九八六年一月十六日

少年夢

回憶,需要一個閑散的心境。夢裏的回憶,便往往顯得真誠而自在,於朦朧中透出那生命的軌跡。我,已三十好幾了,常喜歡做少年夢,夢醒了,便斷定夢裏情形正是往事的忠實再現。那太陽下的墩厚的黃土原,那古樸的小瓷鎮,那沒過腳踝的彎彎的漆水河,那一對石獅守護著的校舍,以及那一群活鮮鮮的生命,是怎樣使我神魂牽繞而不能自己呀!

我的小學時代,是在山原上那孔拄著木拐的土窯裏度過的。我說拄著木拐,是指防止已經裂紋的土窯倒塌而設置的屋架。同許多鄉下孩子一樣,說是念書,其實是半農半讀。放學了,吃一碗辣子麵,便去山野裏放牛、放羊、拾柴、割草。直到日暮。晚上,又伏在炕沿上的煤油燈下,用沾滿薰烈的青草味的小手攤開作業本,捉住那支似乎是一直很短促的鉛筆頭。考上高小了,要離開那片土凹去十五裏外的鎮子上念書了,確實有一種去闖蕩大世界的得意勁兒。

黃堡高小,與我後來僅讀過一年的黃堡中學一牆之隔。年代較久的高小,青磚綠瓦紅柱,飛簷畫棟雕梁,古拙得似要凋敝了。而嶄新的中學,卻也空落落的遜色。我報到後的第三天,就去找讀中學的姑姑。她替我係緊了我那總穿不齊整的大檔粗布棉褲,打肥皂洗淨了我那髒黑的手臉,勸我好好念書。我這才哭了,感到一種失卻童年、丟落生養我的那片黃土凹子的稚嫩的悲哀。

班上的同學,大多數是從鎮子周圍的土原上下來的農家孩子,近處的三裏五裏,遠則三十裏四十裏的,結起了一個少年群體。老師姓馮,家室也仍在鄉間,一身泥土味。校長姓梁,據說為書香世家,有著學究氣,但依然未超越鄉塾古風的那種氛圍。所以,學風甚正,盡管生氣不足。上課時候,有調皮學生挨講台上飛來的粉筆頭甚至是牌刷子,也總是鎮上陶瓷廠的那些子弟或有家境優越感的孩子。

除了教室,操場,宿舍便是我和夥伴們的歡樂世界。打呀,鬧呀,直到熄燈鈴響過了,還吵吵嚷嚷個沒完。有時候,就被在門外聽牆根的馮老師哄起來,十個八個的站在院子裏受訓,或被推過來操過去的,象一群不馴的小馬駒。當老師的真的生氣,可他的不諳世事的孩子們有的卻還在這種場合“噗哧”地笑出聲來。我曾同一位密友為玩著摔跤,從炕上跌下來,磚置的炕楞刮去了我小腿上的皮,彼此翻了臉,至今有二十年了,見過多次麵,終沒有對過話。那時,夥伴們鬧了別扭,一句口頭禪便是“多見麵,少說話”,想起來卻使人笑不出聲,而隱隱地悔疚不已。

吃的呢?是鼓囊囊塞滿各種粗布紋飾布袋的烙餅、蒸饃、花卷、玉麥麵“黃黃兒”、萊團子一類幹糧。好些的,有鹽瓶子、辣子盒兒、酸萊缸子。而校灶上,僅供開水。如此營養,怎樣哺乳著一群羽毛初豐的少年啊!可惡的是那些麻雀,常常偷吃這些粗糙的幹糧,更不可容忍的是它在饃饃上啄一個坑兒,又用其糞便把坑兒填滿。夏天每三天回家背一次饃,冬天可以耐到一星期。就這,仍免不了夏日嚼白花的、長絲兒的、變黴黑的幹糧。冬日啃凍成冰疙瘩的食物。周六回家背饃,來回幾十裏,風天雨地,連爬帶滾,終是舍不得踩濕了那雙母親做的鞋子,而把它牢牢挾在了胳肢窩裏。

然而,心靈是充實的,向上的,向美向善的。我在校門前的草楞上仰臥過,天上有迷人的色彩。曾下河遊泳,逮魚,捉鱉,同水親近,同水族嬉戲。也爬山,采藥,摘野果子,撿“地軟”萊,享受大自然的恩賜。也在宋代耀州古瓷窯的遺址上,尋覓那五光十色的瓷片,探尋曆史的秘密。也朗誦詩,學畫畫,唱那童年少時純質而如火的歌,做著藝術家的遙遠的夢。

至於升入初中,從牆這邊遞進到牆那麵去,在記憶裏卻似乎沒有什麼意義。初中隻念過一年,便是造反、靜坐、串連、武鬥,學生時代從此悵然結束了。所以,我始終將自己的高小時代與中學時代混為一體,把那土窯小學的四年劃分開去,用高小的兩年來補救中學時代失落的日子,怕是記憶上的自我慰藉罷了。

已經成為農民兩年了,手上有一層小煤窯“絞把”的銅繭,肩頭有糞車的麻繩勒得深深的印痕,卻如期接到了一張初中畢業文憑。可悲!我將它撕得粉碎,雪花般墜入了我腳下的黃土深溝。不曾料及,我後來竟有偶然機遇,當了礦工,又上了大學,又做記者、編輯,寫起文章來了。我記憶中的年少的日子,此時此刻,夢一樣來到我的筆底。我要說,謝謝!

前不久,我的一位中學者老師來找我,我居然未能認出他。二十年前,他恐怕就是我現在這麼個年紀,卻比我虎氣,眼鏡後麵有一雙神奇的眸子,站在講台上,朗讀著優美的詩文。那場景,那情調,曾屢次憶起,心不能平。如今,眼鏡厚了,眸子濁了,步態也多了暮氣,已告老還鄉,歸複少時的生活天地了。對於他,我的敬重之情是深沉的。

少年夢,我人生旅路上的幹糧。走得愈遠愈知其珍貴。

《語文報》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

仙遊

古寺餘韻春日裏,去看仙遊寺。仙遊!我默默念叨著。這是多麼誘人的字眼,直撩撥你那顆尋幽訪勝的詩心。隋文帝也真不乏才氣,為他這處消夏的行宮起了個美妙的名字。可惜,這仙遊宮建成僅二十年,隋朝就滅亡了。爾後,離這兒有三十餘裏的樓觀台道士遷了來,將門庭改換為仙遊觀。又值佛教興盛,道士們雲遊而去,這裏又成了沙門和尚誦經參禪的仙遊寺。且不說到了唐、明、清代如何更變,隻是這“宮”而“觀”而“寺”的一字之易,足以見得這處擁有一千三百八十七年曆史的仙遊之地,是怎樣的不仙遊了。

現在,我來了,興衝衝而疲憊不堪。也還不是因了“仙遊”二字慕名趕來的嗎?剛才造訪過的樓觀台,香火甚盛,遊人若雲,可謂興時矣!卻正是它的興時,現代都市味的喧囂,將古寺的韻致衝淡得如同一杯生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