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還是尋覓仙遊寺好。盡管路斷人稀,凋敝冷清,無甚風景可觀,況且要沿黑水河岸的繩狀山道攀援三裏五裏,我還是執意來訪。

眼前的仙遊寺,正承受著又一度鳳去台空的寂寞,頗有小雁塔密簷式建築格調的法王塔,當初不知如何比例適度,如何線條柔和和優雅,現在卻已是風燭殘年,老嫗一樣地佝站著了。塔簷上雜草叢生,有黃蒿的幹籽兒落下來,使你不得不眯起剛剛抬望的眼簾。塔下一方場院,農家孩子在黃黃的春陽下晾曬麥子。著紅襖的小女子端著粗瓷碗吃飯,隻顧揚起小手驅趕偷食的雞娃子,細細的麵條在筷頭上滑落了。寺內除門戶緊閉的大雄寶殿依舊外,其他諸如觀音、地藏、尊賢等殿則已淪為尋常百姓的家舍。寺院裏,豬、牛、羊、雞、犬俱全,各自占據一方悠悠的天地,各自在這一方空穀間交錯著發出不同語係的音響,取代了悠悠千年的秦鍾漢鼓聲。柴草和糞堆,碌碌與碾盤,一切一切,都在坦然地說明這裏已還原為一個恬靜的莊戶農家的世界。也似乎,一切遊樂、參禪之事不曾在此發生過。

史書上記載的金殿玉宇今何在?隻是依然四山環抱,一水中流,春日流瀉於薄震中,山風竦竦於草葉間。依然是這塊土地,循環著四季的色彩,送別了一個又一個時代。而曆史學的履痕,已掩入了不同層次的泥土裏不成?

徜徉中,見一老翁靠在屋簷下曬暖暖,我便借口討水喝,上前搭訕拉談。琥珀色茶水,自壺內續入杯中,這麼你一杯,我一杯,相對飲來。茶也徐徐,話也徐徐,老翁先說三十六歲的白居易在周至做縣尉時,如何來此寺中撰寫傳世之作《長恨歌》,再說黃巢、高迎祥、太平天國起義軍曾如何紮兵寺內,攻取關中。文事一樁,武事一樁。纏綿淒婉有之,金戈鐵馬有之。不由我又去念叨“仙遊哦,仙遊!”

一陣工夫,老翁不言語了,我也禁不住合上眼,夢做仙遊之客。是浣紗女自黑河邊歸來,睡夢被咯咯甜笑驚醒了。

我獨自踽踽走向河邊。回首空闊寂寥的寺院,突然想到蘇東坡的《過仙遊寺》中的兩句:“唐初傳有此,亂世不留碑”。卻聞風在叮囑,水在勸:君莫吟,君莫吟。

淘金者

方才攀援在黑水河岸的繩狀山徑上時,看見過彼岸河灘上三五成群的淘金的人們,想著歸來時要前去探個究竟的。而現在佇立河邊,卻不見橋,也不見列石,該怎麼過得去呢?來時的山徑走弓背,望水灘有俯瞰之美;如從腳下涉水而歸,則是弓弦,省了回路不說,反過來又可仰觀山勢。要緊的還是淘金者的魅力,使我不得不下水了。

貌似乳白的河灘,於卵石下藏著紫黑色的細砂。攝一把在掌心,膩得綿軟,綿得柔膩。陽光下,竟有星點兒在一粒粒閃爍。當我搬起粉白的圓石想要測試一下水的深淺時,發現了這一層秘密,彼岸河灘上的漢子們,必是在浪淘這藏在泥砂中的金貴之物吧。無疑,這是黑河水攜來的,是流泉從秦嶺深處的石崖上一粒粒鑿取的。

我這才感到了河水黑的亮色。翻卷時,雪浪簇擁;平靜時,則幽潭一樣烏黑而透明。彩石鋪設的河底,呼之欲出,波光搖動著遠山疊嶺。捧一掬,又純清得沒有一點顏色,直滴滴淨淨在指縫間滑落了。撿一枚水中彩石,好久曬它不幹,等曬幹了,怎麼就變成了再也普通不過的一塊卵石了。黑水河,你以芒水易名的黑水河喲,竟流動著、沉澱著這麼多的神秘!

春日了,水溫仍滲涼滲涼。河床的卵石,又滑膩得捉不住似的。抬眼對岸,這其間的水麵足足有二百米寬。畏怯中,我下意識地提起褲腿,嘩嘩地涉入水中了。穿鞋涉去,腳底實在,也可暫禦浸骨之寒。誰料想,看去淺不盈尺的河水,直漫過了膝蓋,一寸寸地浸上來。遲疑中,扭身望去,已離岸十數米。回頭吧,不忍,這隻好一搏,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涉去。臨到對岸的時候,感覺膝蓋和小腿肚有熱風在輕輕撫摸,竟象衝刺一樣,朝沙灘的曲線終點狂奔。

淘金人一邊勞作,一邊不解地看我倒著棉皮鞋裏的水,擰著濕透了的褲筒。你們哪知道,這種惡作劇式的涉過河來的遊人,是被富有哲理和詩意的淘金場景所招引來的呀!

我象趕社戲來的,席地而坐,仔細觀察起這架淘金機器的運轉程序來。先是用板鋤清除了表層的卵石和砂礫,將一層約莫半尺的黑色泥砂鏟入竹箕中;再沉甸甸地挑到數十步外的河水邊,倒入手磨似的圓篩內;執篩人一手搖動砂礫,一手彎腰用竹筒汲滿水傾入篩裏;隨之倒掉渣子,極少的鐵粉狀的黑沙沫便順水而下,滯留在傾斜著的梯形木板上;將黑沙在一個直角的凹狀木篩中再行淘洗,末了,即有針尖大小的幾粒原金黃黃的顯露出來,然後小心地用指頭抹入小竹筒中去。每環節一人,四五人便組成一架原始的淘金機器,刻不容緩地運轉著。我指著盛金的小竹筒,問:

“多久能把這小竹筒弄滿?”

“三年。”

“三年?”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數字。經打問,他們來自秦嶺北麓的漢陰農村,背井離鄉,風餐露宿,罷了農忙日子,來這黑水河淘金。每天每天,有成噸成噸的砂礫從手中淘過,提煉的果實隻不過一小酒盅底兒。可這是金子,失落了的金子。

黑水河,默默流淌著黑色的生命,流淌著令人敬重的可貴的精靈。我慶幸於此番行蹤,慰藉於將濕濕的腳印留在了這含金的沙灘上。路遇一牧人,卻埋怨黑水河的寶貝被異地人得了,當地人老幾輩怎麼就從不諳淘金之道呢?說罷,牽兩隻羊沒入林子。聽來,牧人口音為本土腔調,木訥而遲緩。

小路旁

沿著窄窄的渠畔,直直朝前走。眼睛隻能瞅著腳下,稍一旁視,腿彎子就顫顫地打閃。渠是廢渠,密密地湧滿亂蓬蓬的雜草,走著走著,路被一堆鬆動的沙石裁住了。沙石堆的頂端,可見帳篷的一角和從帳篷頂上豎起的鑽塔,卻靜靜地沒見機器的轟鳴。一位著牛仔褲的披發女子,正倚著木杆子遠眺,那晃動的腰枝,透出迪斯科的旋律。噢,遠處的開闊地,泊著勘探隊的帳房。隱隱的口琴聲,自那裏飄忽過來。

踏上由井場通往穀口的迂曲小路,見黑水河流窄了,流急了,崖底裏渦動白色的泡沫。小路,一起一伏,在一處高台上寬起來。一位小夥了靠著背簍側臥在路旁,一堆炭塊占據了路麵。我問他借火,也敬一支煙過去。

小夥子說,這油黑發亮的炭,產自彬州。從勘探隊的帳房用架子車轉來,再用背簍給人家背到井場上去。黑河上要修大壩,可能是勘探壩基吧。蓄了水,修一條長渠,據說不用泵就可以流到西安城裏去。城裏好,卻也需要咱這黑河的水哩。這水真清,清得發黑呢!無泥,沒汙染,城裏入用得著。你是看仙遊寺的,多虧,明年這時候來,興許就看不上了。咋?給壩淹了。不過,聽說要把法王塔移到嶺背後的金盆去。以後有了壩,就有了湖。你看這地勢,造個湖,會比興慶湖美!真山,真水,再有小船兒,劃一劃,那才叫“仙遊”。

前麵拉架子車的小夥來了,裝一車鑽杆,他邊卸車,邊湊上來閑聊。他們是公家臨時雇用的,按天計酬,每天拿不到兩塊錢,憑良心幹活。種莊稼是責任田,給公家幫活雜,也不好包工。趕下班,怎麼也得把這車炭、這些鑽杆弄到井場上去。

忽聞嘰嘰喳喳的戲鬧聲,是四個村姑從後坡麥田裏剜薺菜過來了。瞧那神氣,使我想到眉戶劇裏陽春天剜菜的梁秋燕。她們見有人堵了小路,走在前麵的村姑紅了臉,駐了足,扭過頭去。有意思,她們相互低頭吃吃地笑,好一陣子在那兒磨蹭。看來,還是後麵一位可謂鬥膽,呼呼領頭走了過去。開始領頭的那位怕羞的村姑為難了,等別人都過去好大工夫了,才沉下臉,從炭堆和架子車旁遠遠繞了過去。接著,便是一番爽朗的大笑,把個河穀搖動了。

我懵住了,天真無邪的村姑們笑什麼呢?我身邊的小夥子莫不是哪位村姑的女婿不成?這時,兩個小夥子已背著炭簍,扛著鑽杆奔井場了。黑水河邊,你這質樸而多情的兒女,你這古風猶存的土地喲!

沿小路朝穀口走去,我想著黑水河的新生命的光彩,那壩,那湖,那小船兒。

《青年文學》一九八五年第十一期

小品三章

綠橋走出竹林子,從湖邊繞過去,是一方荒草淒迷的小小的原野。看去是不大被人所涉足的,一切都透出原始的自然樣兒,處女般純美。“往前去沒有路了。折回去吧!”人們於酒足飯飽之後散步至此,總是駐了腳步,不再前行,盡管也詠歎一番這裏的景色如何好。有人顯得與眾不同。孤僻而淡泊的性靈一但觸模到有這麼個去處,會如同水乳交融,全身心地沉浸了去。散步本來是無目的地,不然會叫做“趕路”。而此時此地,愈是有目的地前去,愈是有了散步的深味。

畢竟,眼底的荒草叢裏有著一條小徑,隻不過不易窺見,時隱時現罷了。由此推測,早有人曾經充作先驅前去了呢!知音!知音!孑然一身蹤影,內心呼喚著慰藉與信念,沒入荒草林中,沒入熏風濃烈的小原野中了。草葉刷破了腳踝,花絮沾滿了衣角,蚊蟲在脖頸上吸著血。幸虧,沒碰上蛇。卻終是沐浴了這方土地的愛撫,采擷了一束充實。汗涔涔的有著愉快的疲憊,款款地坐在渠水邊品讀一曲古箏了。

許久光景,待要歸去的時候,卻悵然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前去吧,斷然被湖水隔住。於是便怏怏地蹀躞於渠水邊,與默默呼嘯於餘暾裏的荒草為伴,在路的盡頭站成了一棵樹。

日落了。鳥旋飛著歸去。

是什麼時候,腳底有一棵彎曲的大樹橫在水渠上。它的彎曲,正好形成弓的樣子,呈若幹座具有中國古代築橋風格的曲線橋的姿致。半拉根拔地而起,直接蒼穹。枝梢呢?已沒入荒草叢做土壤了。葉片呢?綠冠呢?則移至弓形的樹幹之端,活鮮鮮生長著。噢,幹子豈不是淪為巨大的跨越空間的根塊了嗎?

好一棵倒而不死、並將存在的意義伸長了的樹啊!一座罕見的綠橋。活的橋。樹幹作了橋梁,落葉鋪了橋麵,枝杈當了欄杆的神橋。

歸去的出路便在橋上。

無葉的枝柯

灰的,紫褐色的。本質一點,幹脆說它是黑的,黑得發青。機械地晃動於晚風月色裏,技枝柯柯,在深遠而親近的天幕上寫著怎樣一首“朦朧詩”呢?要是在冬日裏,它們會平常得不屑一顧;卻恰是在這夏日,便顯得這麼“出格”,這麼令人凝眸。

這是並排挺立的若幹株鑽天場。無葉,憑色調也不會有一片葉子。即使這樣,依照高出周遭的綠色樹冠,占據著較之高遠的天空。無葉,是為了裸露自己的軀體的健美之態嗎?是誰剝奪了它們生活的權利、愛的權利,扼製它們綠的呼吸、綠的柔和呢?不是一株,而是同類同族的群體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朋友仰望著它們斷言說:

“集體自殺。”

悲哀!默然前去,不敢回首辭別。是失落了血液與呼吸吧,卻顫顫地晃悠,甚而整個枝柯、連同圓潤而筆直的樹幹都在擺動。似乎不曾停止思維。它的骨架支撐著它這一樹種賦予的性情,驕傲而謙卑,粗放而秀美,未曾有哪怕是一處細部的扭曲和低垂。

隻要挺立著,就是鑽天楊的活的標本。想到這裏,又令人頓生敬重之情。

在別處看到同族的另一種標本,幹上的皮被剝得精光,可謂徹底的赤裸之態。它不是人為的,是本身的剝落。細膩而純淨的軀體,雖失去了渾身錯差有致的被詩人視為眼睛的斑痕,卻如爆裂的石榴果兒裸露出血紅的心一樣,袒露了內在的世界。粗巴巴的外表,包裹了那般姣麗的裏層的秘密啊!

也見過被砍伐之後的樹樁。墩實實的滿圓,一圈圈無比精致的年輪,仿佛一眼擴散著漣漪的清泉。在被割斷無葉的枝柯和軀幹與大地聯係的根塊時,它一定流過,不,是滾落過凝固的淚珠。那淚珠不曾溶入所植根的土壤,這便是被風雨泡得發黑的鋸末,散落於樹墩周圍。

於是想,土地之上的昨天的它也許失去了,土地之下的根塊、根須未必就不存在了。樹冠與根須,兩個不同的世界,卻息息相通,脈脈相係,各自的規模抑或是成正比的。而無葉的枝柯,正是潛在根須在藍色天幕上的倒映。

的確是夢見了樹墩旁抽出的新技啊!綠的。

久居古都,今日始見畫梁飛簷的南門樓的瓦溝裏長著株小樹。遠遠地望了半天,仍沒能辨清楚是株什麼樹。不由得也驚歎,這怕是“高聳雲端”的古都第一樹了呢!

鳥兒銜來的也罷,風兒捎來的也好,算是交了好運,三幾尺高低便可以俯首觀覽十裏街景。晃悠晃悠的,是自在嗎?

思索著,直感到了它的孤獨。孤獨。如記不清那一位哲人所雲:你的名字呢?你的家族呢?你不落腳於土地。不屬於遼遠的叢林。不屬於哪一隻手植。不屬於這都市的屋頂之樹。無花。無果。一種不屬於土壤之植物。

是的,那一撮,隻能是—撮根須,享受著孤獨。若雲之閑逸,星之孤高。

記得大雁塔之巔的瓦溝裏也有株什麼小樹。對了,數它最高。是的,卻也最不幸哩!能不思戀它的家族、尋找它的名字、追念它的根之源嗎?那裏擁擠,擁擠便有了競向天彎伸展的誌向,憑自我的奮爭去占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空間世界。那裏也是僻遠,僻遠使得它們較之接近了大自然,緊貼了原始的童年素養,以生活本身的性能存在著、歡樂著。最為可貴的,是那裏有厚重的、沉澱了腐植土般的記憶的、連接著無垠博大的母性之土壤。

屋頂之樹喲,客心一片,遊子一個。

哦,故土上的凹地裏的大槐樹杈中,也長著株小樹的。葡萄樹?不,桑樹。是桑樹?怎麼也記不準了。上百年的古槐,典型的中國槐品種,粗若碾盤大小,隻是在三幾米高處便分成若幹股,黑壓壓地形成幾畝方圓的樹冠。垂枝著地,頂端高過山原土峁。遠遠幾裏處有鄉人打窯,還掘到了解一樣的根須上呢!呼嘯之時,原上下如聞海潮。田分了,場分了,山分了,樹分了,惟獨古槐不屬於任何一家人所有。似乎它不屬於樹。路人可以納涼,眾民可以掃葉拾枝供取暖煮飯享用。它屬於土壤。那株生於股杈中的植物,也有積蓄的雨水,有鳥糞,有風捎塵土,終是可憐的,嬌弱不堪的。多年不逢了,不知現在如何了。卻記著鄉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