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它長不大的。開花,結果,更沒指望。”

根。

《朔方》一九八五年第十一期

根係

虯莽,遒勁,雄沉,赤裸裸盤結於黃土崖上。似有脈管的潛流在湧蕩,卻一下子凝固了久遠的痙攣,浮雕般顯示著它的輪廓與曲回的線條。是網狀的結構,也是不規則的力的團塊。它在地層的剖麵,是這樣坦露了自己的心靈世界。不見與其相稱的巨大樹幹,也不見遮天蔽日的蔥鬱的綠冠。它的本體便是伸延向土地深處的枝柯,黃的土層便是它蔚藍、闊大的天空。抑或說,它是落葉之後的秋冬之際其形象的倒影。如此景況,是一株古樹根部的特寫嗎?不,不,它是非植物性的啊!它是晉陝峽穀中的黃河之岸的貌相,丘陵、溝塹、峁梁、山原所構成的地理特征。其巨大的褶折裏,究竟蘊含著怎樣撞擊人心靈的深味呢?

這是我曾經品讀過的一幅畫:《根》。我著迷於它的構思,實實欽佩畫家天才的洞察力和藝術表現力了。

一位老詩人,同我作長夜談。窗外是七月的如傾如注的雨聲。他是從黃河的入海口回到黃河中遊的故鄉的,而話題卻扯到了他人生流程的源頭。六歲喪母,便隨祖父在古渡上扳船,腰間係上用紅漆塗染的葫蘆在黃湯中學遊泳。母親的娘家在河沿上,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同時,他也在母親的視線之內。,一種安全與沉重的調子。爾後北上延安,隨軍南下,又遭遇厄運多年,一晃就是暮歲了。他嚼著摻滿黃沙的米粒長大,便在黃泛區的野灘上那煉獄的日子,不肯揀出米粒中的沙子,為擁有一個粗糙而韌性的胃。

他說:“我的肚子裏有五鬥沙子!”

他說:“黃河,是我渾濁的眼淚。”

一位電影劇作家,與我散步於柳絮拂蕩的迎澤湖邊。我訴說我客居西安都市,一旦回到土原上的我的誕生地,感情上的負荷量便承受不了那種氛圍的擁抱。他說他也是。拍攝《黃土地》的時候,他順路回老家看望老母。鄉路沉寂,窯院空曠,銀鬃蒼蒼的老母坐在窯窗下,埋頭於小簸箕一顆一顆揀著豆子。他連喚三聲,母親沒應,兒子竟“哇”地號陶大哭起來。母親拍著兒子的肩頭,象拍著搖籃中的嬰兒:“不要哭,不要哭。”

他問我:“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回答不了。

我想起了那幅畫:《根》。

《太原月報》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八日

寄遠方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在隴東油田上剛剛結識,便很快就告辭了。別來音訊全無,不免使人懸念。朋友,告訴我吧,你此刻在哪裏?在做些什麼呢?

下午,在我的工作室裏,來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聽口音是陝北人,和你同行,在石油鑽井隊工作。他從克拉瑪依回家探親,是途經西安看望同我一起工作的他的哥哥的。他與我講起鑽井隊那些動人的故事,眉宇間透著熱情而深沉的神色。談起那裏年輕人浪漫而艱辛的工作,他們的誌趣、愛情、苦樂,他們對於精神生活的需求,渴望作家們多去寫寫他們。似乎,他就可以代表那裏的石油工人。他的談吐、風度,那豪爽勁兒,使我想起了你,想起了油田上的帳篷、鑽塔和采油樹,心情難以平靜下來。

都市裏喧囂的夜聲從窗外傳來,我幾曾疑是那曠野上鑽機的轟鳴。今夜許是要失眠了,我隻好披衣下床,又伏在了書桌前,點燃了一支香煙。

我是抱著隨便走走的想法,去參加你們油田創作座談會的。那天,你當向導,拉我攀上了高高的井架,俯瞰腳下曲曲彎彎的河流,仰望頭頂白白亮亮的雲團,將遠處山峁下那野菊花簇擁的帳篷指給我看。你說你曾幹過一年的架子工,時常想象到棲於雲崖上的蒼鷹,那振翅於激情中的生命。

我知道,你是寫詩的,同時已涉足小說創作。盡管還沒有在公開報刊上發過作品,隻是在油田報上時常露麵,卻也是油田上的筆杆子了。

隴東高原上的暮秋之夜,已有幾分蕭瑟的寒意。我們圍攏在火爐旁,陪著水壺吱吱作響的音韻,談了許多許多。

“你說我為什麼要寫東西?”你問了,卻又自已答道:“是生活教我的。”

於是,你告訴我,你所在的鑽井隊原先也在隴東,爾後向大西北開拔了。茫茫的人煙罕至的大戈壁,浩浩的野花盛開的大草原,都留下了你和夥伴們的足跡。四海為家的滋味是倍嚐了的,苦的嗎?卻也是甜的。有過意想不到的困難所帶給的憂愁,有偶爾發生的傷亡事故所帶給的悲傷和痛楚,更多的是艱苦生活的特殊情趣,和出油時的歡樂和幸福。

但業餘生活,就不免有些單調了。你說,有時候那個寂寞呀,真叫人哭不出聲來。有夥伴從附近的集上歸來,有搶著吃東西的,更多的是搶書報雜誌看。‘常常,一本雜誌,會傳看得破損不堪。也下棋、喝酒,也玩撲克、吹口琴,更多的是看書。你說,書會使你得到知識,看到遠方,幫助你認識生活,從而真正去生活。另外,就是盼著演電影。

一次,你剛下鑽台,還顧不上脫下工作衣,就趕去看電影了。演什麼呢?一對戀人玩樂於山水之間,美的大自然襯以胡編亂造的離奇故事。你對這個電影的不理解,盡管有偏頗之處,但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你是在一邊用鋼鋸條刮著工作衣上的泥漿和油汙,一邊欣賞這部影片的。

你自信於油田生活的豐富多彩和意義,有多少故事曾撞響過你的情感之弦啊!

那是你當石油工人上的第一個班。雨夜,你一個人爭勝好強地卸完了一卡車水泥,枕著鋁盔倒在水泥棚裏睡著了。手電筒的火花驚醒了你,隊長以為你剛來乍到就鬧情緒,你挨了一頓批評。年僅十七歲的嫩骨架,還不曾幹過這麼重的活兒呢!你感到委屈,偷偷飲泣了。雨夜,也似乎陪你落淚。

可你終是鍛煉出來了,長成了一個硬漢子,鑽井隊裏任憑什麼活兒也難不住你了。你先當了班長,而後隊長,帶起了人馬,和你的夥伴們一起,在鑽機不疲倦的轟鳴聲中贏得了英雄集體的稱號。

可以說,你把青春寫在了曠野上,詩情來自湧流的石油那大地的血液。你的詩登上了油田報,石油工人們是十分懂得的。業餘時間裏,你在帳篷裏組織起了讀書會,找來了好的小說讀給你的夥伴們,然後用朗誦詩般的語言說:“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不知從什麼渠道,你和夥伴們得知一位作家患病的消息,竟你一斤我兩斤地集中起半麻袋當地的特產葡萄幹,準備寄去。並聯名寫了信,邀請這位你們所熟悉而崇拜的作家:“等病痊愈之後,到大西北的曠野上來吧,到油田的帳篷裏來吧,到您的忠實的讀者群中來吧,把我們鑽井隊的故事,把我們的生活,告訴給更多的人們。”

帳篷裏的爐火正旺,壺水沸騰了。遠處山峁上的鑽機的聲音,輕輕拍打著帳篷。朋友,你想象不到,我聽著你所講述的這些,內心深處是怎樣的激動啊!這使我想起了一位作家出訪歸來的感歎:隻有在我們這樣的國度裏,才擁有這麼多這麼好的讀者,這是我們的作家值得驕傲並珍重的。而我們的作家,應該為他們提供更精美的精神糧食啊!

當時,你將自己寫的一篇小說稿給我看。是寫幾位采油姑娘,在荒僻的原野上,為了維護和保持她們之間姐妹般溫暖的友情,準也不肯去最先找對象,而將愛情深深地埋在心裏。

我是被你的小說感動了的,你卻總不滿意,想帶回去讀給夥伴們聽,再改一改寄出去的。我看得出你的心勁,是會成功的,會的。

那一夜,我們一直談到黎明。按說,油田的創作座談會第二天才結束,你卻急著趕回塞上去,因為你所在的鑽井隊遷到了那裏。沐著潮濕的雨霧,在油田的車隊門口,我望著你爬上司機樓,搭乘運貨的五十鈴大卡車北上了。

你看,轉眼就是一年了。我多麼想念我們在油田結識的情景!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現在,已是淩晨時分了。都市裏神秘的夜聲,更叫人思緒無窮,浮想聯翩。你現在是在風雪鑽台上,越是在帳篷裏的酣夢中?你在哪裏?告訴我吧,朋友!

《陝西日報》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

又是潼關夜

紫繹色的驪山晚照,幽藍色的華嶽暮靄,都被東行的列車匆匆地拋在了身後。車窗上,浮動著朦朧的燈光流螢,時而嵌上潮濕的落了葉片的枝柯,但又很快被抹去了。

秋末的夜,幾許靜溫,幾多蕭瑟。隻聽得見,滾動的車輪在鐵軌的銜接處彈奏出的音響,和諧而深情。車是晚點了,旅人們在焦渴中恍惚睡去。

列車廣播在用柔和恬靜的女中音報著站名,說是潼關就要到了,聽來似溫情的安慰和提醒。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我,仍沉沉地眷戀在楊朔的散文《潼關之夜》裏,進行著心靈的切切交談。

他告訴我說,是在戰爭年月,在北上延安的旅途中,他曾下榻潼關一夜。就在小旅館饑餐夾雜著泥沙的湯麵時,遇到了一位軍人裝束的青年人。這青年人,在黃河渡船的舷板上,為懷抱嬰兒的婦人讓坐,還把一塊幹硬的饅頭遞給啼哭著的嬰兒吃,被他看見了。深夜,他同這位初識的朋友徜徉在黃河岸上,才發現這年輕軍人是位女同誌,丟下了剛滿周歲的孩子,夫婦雙雙從南國走到北國,而又與丈夫分別,前去延安學習的。

這故事,如同軋軋車輪潛過隧道,使我的心為之震顫,而餘音嫋嫋不散。我不曾到過潼關,猜度不出這座關城如何雄沉、偉麗,黃河的水,在這暗夜裏閃動著的是怎樣黑亮的波光?一點兩點潮濕的漁火,是怎樣浮動在水麵上?但楊朔讓文章中的“我”與新識的朋友敘談生活與向往,把昨天的潼關之夜的心,摯誠地捧給了我這後來者,比起一紙導遊圖來就珍重多了。

於是,潼關這陌生之地,竟使我的情思愈切了。望窗外,卻仍是墨黑的夜幕。潼關,在哪裏等待著我呢?

沿石階攀去,高高的站台門戶洞開。在這裏下車的旅人,約莫數十人,口音兼有關中、河南與山西腔調,大都行囊鼓鼓,我記起這裏是雞叫聽三省的關城了。

穿屋而過,眼前是一條寬敞的馬路,在一排稀疏的街燈下,伸向遠處。樓房不多,而錯落有致,顯得寬綽大方。直到一個十字路口,才見行人匆匆,燈火灼灼。但也已是夜市的尾聲了,幾家鋪子在關閉店門,小攤販有的也在收攤兒。

在這關城的中心,卻不見古老的遺跡,也聽不到黃河的濤聲。也許是夜裏吧,潼關顯得神秘了。我因饑腸轆轆,不急於找住處,先奔地方小吃鋪而去。

街頭一個極小的飯鋪子,窗戶的燈下便是熱氣蒸騰的鍋台,籠裏是雪白的包子。我推開一旁的門兒,踏入這間低矮的泥屋。屋裏就地擺一張低桌,生有爐火,茶壺噝噝地響著,鍋灶占去了一半地方,靠牆角還支著張窄床。吃飯的人,桌上圍滿了,有的倚在床頭,有的幹脆攥著包子蹴在爐子邊。吃完,爐子上有茶水,喝一杯,開罷錢,道聲別便出門去了。驀地,我感到一股暖氣撲麵,香味也不由人嚼動牙根。

店主是位年過六旬的老婦人,佝僂著身子在包餡,頭上的黑帕巾一閃一閃的。案板上,擺開花紋精細的小包子。她的形容有些枯瘦,卻顯得硬朗、精幹。拉風箱的是位小姑娘,紅襖豔豔的,在埋著頭燒鍋。

老婦人搓搓麵手,招呼我擠個位子坐下,便吹著熱氣從蒸籠裏取出幾個包子,放在低桌上。包子有油餡的,有蓮菜拌粉條的,味道鮮美可口。也許是旅途疲勞和饑餓的緣故,我好象是頭一回吃這麼香的包子。

吃飯人漸漸散了,老婦人才呷了口茶,點起支香煙吸著,在凳子上歇息下來。我打問起她的買賣,她爽快而風趣地告訴我說,過去在大攤子上幹,人多嘴雜,一天到晚站鍋台,收入少,還生閑氣,整袋的麵就丟了,也無從尋找。興開小飯鋪子,她便搭起了這個泥屋,初中畢業的孫女給搭幫手,專賣傳統風味的包子,收入不少,還不虧人,吃的人都說好呢!

我說:“您這麼大年紀,也該歇著了。”

“賤骨頭,閑不住啊!”她嘴裏嘮叨著,掐滅煙頭,又忙活起來。

拉風箱的孫女扭過臉來,似在責怪,又似在誇獎:“我奶奶就這麼個怪脾性。”

小姑娘的臉蛋,被火映得紅撲撲的,朝灶火裏塞著柴禾。

老婦人告訴我,她原來住在老城西門外,家舍背靠黃河,推開後窗可以看見寬坦的黃河水,搬遷時真舍不得離開。在新城這麼些年,一直沒蓋得起幾間象樣的房子,給後輩留不下點什麼,後輩是會埋怨先人的。再說,早晚都有那麼多人要吃她的包子,說少不了她。每想到這些,她就振奮精神,又折騰起來。

這兒是新建在原上的新城,距黃河邊的老城還有幾十裏地呢!怪不得我沒有看見古老關城的影子。我看又有人推門來吃包子,便讓開座位,開罷錢,道了聲別走出這溫暖的泥屋。

風很大,象是從黃河上刮來的。路邊燈旁的楊樹,在擺動著整個枝柯。我朝十字路口的人民旅社走去,不禁回望著香霧籠罩的小吃鋪的一星燈火,心裏熱乎乎的。

又是潼關夜。我不知怎麼,回味起楊朔所敘寫的那個潼關之夜的情景,那北上延安的戰士,那人民的兒女,那黃河上的波光、漁火……

《花溪》一九八五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