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3 / 3)

現在,我們離開了藍田猿人的公王嶺,從遙遠的曆史中走出來。沿著黛色公路回到都市的現代人群中去。已經不用直立著行走,完全可以車代步,縮短空間的距離,也享受著時間的緩緩流逝。不過是半天工夫,一次訪古的旅程結束了,卻並不能獲取一個什麼確切的結果。我們生來,也會死去,大凡事物皆有生有滅,會有什麼結果呢?現代意識看重一種過程,人類的過程是什麼呢?如果說不生不滅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那麼人類也自然有一個結束和滅亡的問題。不過,人類的結局尚屬遙遠的事。對眼前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話又說回來,人類的起源不同樣也是很遙遠的麼?我隻感到兜裏的犀牛角化石沉甸甸地,體溫正與它的冰冷交融,跨越著一百萬年的守望。

《上海文學》一九九二年第四期

王維的輞川

隻是未能登高一望,隻緣身在車輞中,便看不出川流如輞的山水景致。這是王維的輞川,和穀隻是一個匆匆過客。不見王維王維卻無處不在。倒是奇怪於一個半官半隱的閑士,終未能遠離紅塵之外,留給後人的輞川,多少帶有點未曾掙脫人生之網的味道。

但誰能否認,有一條風光秀麗的川道,就藏在秦嶺北麓的折皺間呢?叫做欹湖的一汪水,接納著由堯關口流來的川河,兩岸山間的幾條小溪流也同時注入湖內。湖是流水的驛站,又是流水的集聚點,環湊淪連,交融彙合,構成一個車輛形狀。而後又曲曲彎彎,如同閑者散步的足跡,又像醉漢浪蕩的影子,蜿蜒流入象征別愁離恨和蕭殺蒼涼的灞水。

那麼,輞川又象征什麼呢?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還是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王維的“輞川二十詠”可以在古籍中去查閱,他的“輞川圖”空留有摹繪石刻,其葬身之地也隻能靠當地文化人指點方位。篤信佛教的王維與輞川合為一個概念,這裏的趣味是詩是畫是隱是佛?

從堯關口到飛雲山下的鹿苑寺,三十裏清靜的山水,三十裏淡雅的風光。疑是王維竊得一處江南的景色,置於這巍巍秦嶺浩浩原野之間。這裏距唐代的長安城數十裏之遙,近山的驪山華清池為皇上妃子們所世襲擁有,輞川皆因稍為偏僻而成為雅士閑居之處。先前曾是宋之問的“藍田別墅”,後被王維買得,重新構築,點綴造景,便有了輞口莊、孟城坳、竹裏館多處遊觀食宿之地。詩琴加悠閑,賦予輞川以永不褪色的恬淡和逸趣。

宋之問如何得來這方風水,史書沒見細說。史書隻說宋之問在武後、中宗兩朝頗得寵幸,睿宗執政後他卻成了謫罪之人,發配嶺南。紅得發紫,就該到黑得如墨的時間了。所謂“藍田別墅”,想必是宋氏飛黃騰達之後的產物,怎麼又賣給王維,一則有了更好的遊玩消閑之所,二則怕是厄運當頭料理家當準備南行了,三則是後裔處理掉的。曾官至考功員外郎,諂事權勢,到頭來被貶欽州,末了落個賜死的悲慘下場。詩名頗高,多歌功頌德之作,文辭華靡,隻能到了放逐途中才顯出感傷情緒。雁南飛至大庾嶺而北回,詩人至此非但不能停滯,還要繼續南行到那荒遠之鄉。雁歸有期,詩人何日複歸?“鬢發俄成素,丹心已作灰。何當首歸路,行剪故園菜。”官場榮辱無常,思鄉之情更切,宋氏是看破紅塵想著歸隱田園無夢回他的“藍田別墅”麼?

“藍田別墅”卻不再姓宋,易主為王維,成了王維的輞川。宋之問於輞川也是個匆匆過客麼?他留在唐詩選本中至今仍被人吟詠的已不見歌舞升平之作,唯有放逐的切膚之吟與後世交談。原來,好行諂事的宋之問還是不乏人情與詩心的。當初如果少問朝政,看重“藍田別墅”,現在我們腳下的輞川也便不是王維的輞川而是宋之問的輞川了。好在王維畢竟與宋之問有過或多或少的關係,才使現在的過客在這冬雪過後的一個麗日,於輞川敘說起他的人品詩品,他的興衰榮辱和他的結局。

這樣,輞川便又不那麼恬淡閑適,那麼充滿悠情逸趣。在人的生存方式中,果真是唯有隱逸才是高招麼?比起壯烈之士,隱者應為弱者,但耐得寂寞與孤獨也同樣是強者之舉。沙場不比輞川,輞川不是沙場。沙場不比官場,戰術難及權術。王維的妙處在於半官半隱,難得一個半字,而永遠擁有了輞川。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點調合起來,成為中庸的哲學,這是中國人所發現的最健全的生活理想麼?是王維在擁有財富、名譽、權力之後感到某些失意才寄情山水的麼?王維恐怕沒有完全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算不得第一流的隱士,但他的“輞川二十詠”,又絕對是主人的感悟,並非環境的奴隸所作為。

輞川是王維的輞川,我輩隻不過是輞川的匆匆過客。在王維謀過事的唐長安城那塊地土上,晚生一千年的我如今居住在那裏。為何不去海南闖世事,為何不守在城裏尋點賺錢的營生,不去卡拉oK,不去洋樓裏吃西餐,卻跑到這偏僻的輞川尋找王維閑聊。是有閑麼,是窮開心麼,說不清道不白。似乎覺得這輩子不來一趟輞川就缺乏什麼似的,每每聽說輞川就受不了一種誘惑。來會見一位詩書中的人,是替古人擔憂,還是為自己心緒的自在?按說,當一個人的名字半隱半顯,經濟在相當限度內尚稱充足時,應該活得頗逍遙。但完全無憂無慮的人是否存在,仍須置疑。過客來輞川采集清雅,所感所思,卻又添幾分惆悵,幾分幽怨。

有人評述道,王維的詩畫藝術成就很大,但他逃避現實,大多作品描繪的是上層階級的閑情逸趣,而缺乏深刻的社會內容。過客隻是覺得王維的輞川不失為一種人生的大境界。王維在隴西之行中吟詠過“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在渭川田家描述過“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這與山居秋暝中所勾寫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何曰高下?詩人的人生際遇使他能有怎樣一種無可指責的生存方式呢?這輞川的舊主人宋之問是王維的山西老鄉,一為上元進士,一為開元進士,王維是步宋氏後塵來長安謀事的。宋氏之遭際,王維該是清醒的。但王維也並非好命。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後由給事中降為太子中允。後來雖官至尚書右丞,但那段受驚落魄的日子王維能淡忘麼?晚年來輞川享受優遊,仍亦官亦隱,想來也是很尷尬的。

王維擁有輞川,不等於王維的生命是逍遙自在的。王維仍不好活過。在唐代有名的私人大莊園中,司空圖的王官穀莊,裴度的午橋莊,李德裕的平泉莊,都不及王維的輞川莊在後世有名氣。名氣不等於一切。名氣抑或害人,這其中不都是嫉妒。王維的輞川再好,它不過還是置於現實世界和虛幻天堂之間。說是勝似天堂,終還不是天堂。天堂那麼好,世人仍願意滯留在人間久一些。過客所置身的輞川,隻是一個地名,不知從何時開始已成為鄉民世居之地。尚且落後的自然經濟形態,取代了唐朝的已經逝去了的富貴與閑適。從旅遊意義上,並未有向外界開放的設施。

就這樣,輞川荒蕪著,王維荒蕪著,這不僅是名勝古跡意義的荒蕪。仍生長得很美很秀麗的是輞川的山水詩,長在輞河裏,長在冬樹的枝杈上,長在陽光與雲朵之間,長在過客腳下每一寸泥土中。要想找見王維別墅的遺址,隻能依據前人的考證,從“輞川圖”上抄來標識,沿途去按圖索驥。藍田縣南去約十裏,就是剛才路過的薛家村,處於輞川口外,王維的輞川莊據說就在附近,今日卻改姓薛了。屋舍,田陌,山林,炊煙,何處去覓王維的舊夢?兩岸的懸崖絕壁形成輞口,山回路轉,過七裏峽穀有一個叫閻村的地方。村東大山伏臥,即王維的華子岡。村西可望詩中的斤竹嶺,東南方的虎形崖為鹿柴,王維在那裏養過鹿。現在的這塊地方沒有鹿了,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沒有鹿就沒有養鹿人王維了。

過客東望華子岡,在這冬日的正午佇立成了裴迪。裴迪是王維最好的朋友,過客沒有資格做王維的好朋友。王維曾與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互為唱和。裴迪唱一句“山翠拂人衣”,王維和一句“連山複秋色”,也許就在過客站立的地方,不過時節會較早些。現在輞水瘦了,不可以載舟,過客是乘四個輪子的轎子來的。若唱和一首絕句,也弄不明白平平仄仄的格律。新詩不講平仄,甚至沒有韻腳,倒是有一點相近也就是沒有標點符號。王維當初趁春日與裴迪過新昌裏訪呂逸人不遇,寫詩極讚呂姓隱士閉戶著書的境界。新昌裏在長安城內,也許現在的街巷位置是可以認識的。在城內作隱士,據說是可以稱為一流的,是因為身居塵囂而不染,比客觀上遠離鬧市尤難。

溯流而上見一村莊,借問村名,牧童回答說是何村。究竟是何村呢?村北與小苜蓿溝口之間有片半圓形的台地,如同半邊月亮,王維給它起的名字很好聽,叫茱萸片。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悠悠思鄉情凝成這半邊土月亮麼?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過客的故鄉人不諳寒梅,隻知岸畔上的迎春花該是含苞欲放了。故鄉也沒有紅豆,南國生紅豆,那血珠一樣圓潤鮮豔的莢果最相思,過客曾采擷不少,苦於送誰,隻好為自己留作存念而漸漸散失了。渭城的朝雨還不到時令,春雪揚揚灑灑了一場足有半尺厚,可不,這茱萸片的對麵山間還雪跡瑩瑩,柳色還未睜開青青的芽眼。過客西來,王維也許還是勸酒不舍,道不盡的故人情。

村西南一條鄉野小徑,說是王維的宮槐陌,蹄印轍跡卻是剛剛烙下的。陌上走過了千年的日月。阡陌的盡頭,便是關上,一塊巨石雄峙村頭,後世人在石上築一小廟,即王維的臨湖亭所在。關上村,就是王維山水詩中的孟城坳,傳說王維的胞弟王縉曾住在這裏。《輞川集》中的頭一首詩就是《孟城坳》,王維作為新家搬至孟城坳,卻可歎這裏隻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老樹。過客思量,許是詩人的心疏落了,衰敗凋零的是一片心境。自然界的草木由盛至衰,原本也是悲哀的事情。衰也可以轉盛,是麼?“來者複為誰,空悲昔有人”。詩人在為自己的悲哀排解。也就是說,王維在這裏安家是暫時的,以後來往的還不知是誰,前人擁有過盛景,詩人何以為昔人而悲呢?一千多年後的過客來了,又何必去為王維的輞川而傷感?

是王維在為宋之問而發感歎,荒蕪的孟城坳遊動著宋氏客死異鄉的靈魂。宋氏的由盛而衰由得寵到失意,是古來許多文人的命運。李林甫擅權,張九齡罷相。這使王維帶著深刻的失望和憂慮退隱輞川的。“後之視之,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空悲,乃之大悲,潛隱於心底的痛苦,最為深沉。無法消釋的沉鬱和幽憤,永遠地種植在了孟城坳。過客眼前的孟城坳,雪痕處處,然而陽光燦爛,麥芽已透出新綠,預示著一年的最後一個季節即將過去,又一年的第一個季節已從地氣中泛了上來。

南坨北坨間的欹湖,在今日的關上村和支家灣之間。沒見大片的湖麵,哪裏去尋泛舟湖上的王維?盛產大米的支家灣,竹子並未絕種,王維竹裏館的竹子一直長到了今天。這片詩中的盛景,已被今人遷至西安。南大雁塔東側的春曉園,木屋被簇擁在竹篁中,幽徑從中穿過,隻是難以碰到天上有月亮。幽深的一片密竹林子,獨坐一翁,彈琴複長嘯,是安閑自得麼?是塵慮皆空麼?人不知,月相照,想必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形。生活在詩裏固然是美境,而生活本身並不都是詩畫。王維終究是作古了,就埋在前麵的白家坪的台地間。王維是孝子,王維死後躺在母親墳墓邊上,完成了生與死的離合過程。過客沒找見墳西水邊的那方古石,聽說它表麵光滑,四角有孔,是一切都逝去之後唯一不滅的遺物。

飛雲山上的鹿苑寺早逝去了。篤信佛教的王維把這裏的重巒疊嶂和滿山鬆柏留給了今人,這恐怕是好風水的緣故。河床改了道,釣魚台空懸著。幹涸的舊河床無水更無魚。王維的釣魚台不是薑太公的釣魚台,所以不被曆史所熟識。寺前的一株古老的文杏,是標識,是見證。文杏粗約五抱;樹幹的虯勁勝於冠的茂密,越冬的樹葉有幾片仍紮掙著滯留在枝梢上,舞成了幾隻蒼蒼的蝶。傳說文杏是王維手植,成了輞川不多見的代表性遺物。文杏活著,也許還可耐過若幹歲月。過客仰望著,眺望著,遙望著

也是一種相望。文杏被望成了王維,望成了唐詩,望成了古今之際的一縷和音。

鹿苑寺東有椒園,西有漆園,北有栗園,如今元椒無漆無栗。王維死了,今人或種莊稼或蓋房子或讓它荒蕪著。如果刻意複製曆史,本質上是徒勞的,何必去怨天憂人?不去找王維的欒家瀨了,時下不逢秋雨,也就沒有適時的淺淺溜瀉,白鷺也隻能飛翔在遐思之中。也不必去尋王維的白石灘了,綠蒲不大鮮嫩,明月下也不會遇到浣紗的女子。也別再去覓王維的辛夷塢,芙蓉花的紅萼不開在一片殘雪裏,澗戶也許進山扛木頭了,犬吠仍是千年前的聲調。既然王維自喻為微官,而非傲吏,漆園已非王維的漆園,那諸如鳥鳴澗的風景,柴扉旁的送別圖,田園的樂曲,皆物是人非,又在哪裏去辯認王維的輞川二十景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輞川是王維的,也不是王維的。輞川是王維的異鄉。他曾離開生養他的蒲州鄉土,西來長安謀取功名。繁華的帝都對年輕士子以誘惑,而茫茫人海中的遊子是孤孑無親的。即使功成名就,後來隱居於這輞川山水間,終未擺脫遊子的心境。遁入佛界的王維,也許以為塵世上的曆程也是遊子的意味。他曾作隴西行,曾譜塞上曲,詠歎長安少年,敘述老將節操,也吟青溪水,也唱桃源行,走渭川,過夷門,登終南,歸蒿山,拜渴香積寺,泛舟漢江上,之後又如何閑居這輞川別墅。獨坐悲雙鬃,哀歎時光的不可挽留。一個人,就是這樣在歲月的無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燈燭雨聲,落果秋蟲,萬物有生必有滅,人及萬物生命短促,而大自然是永存的,輞川是永存的。

天色垂暮,過客匆匆歸來,又陷入茫茫的長安都市的萬千燈火之中。輞川的遊曆,似乎是一場夢,但不甘它是夢,想讓夢凝在唐詩的鉛字裏,流瀉在方格內。且又弄不明白了王維的輞川是王維的還是和穀的。

《西北軍事文學》一九九二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