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墓誌記敘了武略將軍上輩人的德行為人,重立墓碑的序文,並有“古風”一闕,附”羅氏訓世說”及“法照禪師語”,也許是作為家訓族風傳之。錄入譜中,體例上有了不少文化風尚的意味。墓碑失落,書簡猶存,可見草紙有時耐得過石頭的生命力。
百年墨香
我所看到的家譜非印製品,也無副本、正本或手抄本一說,僅此—冊流傳下來的。正楷手書,莊重靈秀,可看出修譜人可敬的文品。從序文推斷,重修《和氏家譜》始自大清道光年間,五世本寧囑次子潮與孫自順修譜。光緒年間,七世自謙續修,即今天所看到的墨跡,曆經101年了。
自謙老人續譜之年已七旬有四,卒子一九0三年,享年八十七歲。他在序中說到,一八七七年旱象嚴重,麥穀無收,滿黃土原無一根青草,室如懸甕,野多餓殍。棄兒女猶如舍掉弊屐,關親友如防寇盜,將婦人女子馱上甘省者千千萬萬,流亡異鄉。先後或戰亂或自然苦難,鄉土族根終未斷絕。但續譜人的心境是很慘淡的。
自謙老人的為人,《同官縣誌》人物誌記載道:事父母以孝,處兄弟以友。生平雅善飲,嗜戲曲,母亡,勺滴不入口,三年不觀劇。後與子孫說到戰亂時父母衣食不稱意,便泣下沾襟。年饉時,負債者多逃亡,乃舉券悉焚之,存亡概不取償。
《同官縣誌》藝文誌哲學、倫理學一欄載有“《野處雜俎》四卷,清和時雍撰,抄本。”時雍,係自謙學名。老人八十餘歲猶日作楷書數百。一說老人卒年九十一歲,自號九十翁。在我想來,《野外雜俎》恐怕是難以尋到了。麵對老人留下的墨跡,令人感慨不已。作為家譜,是故土的理性記憶,何償不充滿情感的力量,它可以供諸多科學去考察研究,絕不是僅僅為了“香火”。
《星期天》一八九一年連載
塔園居住在城南這一隅已有十數年了,其位置距大雁塔很近,可謂的百步之遙。起初.這裏遠離繁華鬧市,被—片片的菜田圍攏著.尚有幾分田園風光。如今窗外的大道溢滿了車水馬龍,難得有些許的寧靜了。那大雁塔還是大雁塔,隻是遷走了塔下的村莊,趕走了樹林與田野,漸漸成了一個遊人集散的偌大風景地。這便有了不少的塔園。
其實,在一千多年前的盛唐時候,這一帶皆是街衢坊市,大雁塔自然在城垣之內。現存的城內地界不過是皇城的規模,可見唐長安城是如何宏偉壯觀。大雁塔東南鄰近的曲江池,原名凱洲,秦漢時已很有名。據說隋文帝因為曲江名稱不吉利,改名芙蓉園。到了唐玄宗時又加以擴大,並修鑿黃渠引河水流入,成為長安城內著名的風景勝地。這便有了杜甫的《麗人行》,讓後人去領略三月春遊日,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情景。此時暫且沒有《長恨歌》,有的是“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有穿有戴有吃有玩,楊玉環好不快活。而杜甫又唱“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歎浮名,說酒債,“每日江頭盡醉歸”的是誰呢?之後,“少陵野老吞聲哭”,又行江頭,見宮殿深鎖,問細柳為誰而綠,明眸皓齒的美人何在,黃昏胡騎使得塵滿長安城了。曲江風景中的明媚煙水,環周花木以及連綿起伏的宮殿樓閣,也隻能是曆史的殘夢了。
而圍繞大雁塔而新造的園林,恐怕僅是想要複修的曲江風景區的一隅。曲江池,仍是萬頃沃野,紫雲樓空留高台,遊人看到的是江頭王寶釧的寒窯和秦二世胡亥的墓塚。一為貞婦,一為昏君,淒淒切切的,似乎沒有多少人願意去尋找悲戚。有人把秦王宮搬到了池頭村西的高台上,殿堂高築,銅人體立,場地開闊,宮門雄奇,招攬了一些生意。隻是草木稀缺,光禿禿的,且塵土飛揚,疑為沙場而非宮殿了。站在大雁塔的了望孔內,可以遠遠俯視秦風的威烈。若入殿內,看見的無非是泥人泥馬,又不甚考究,通俗得如似縣城裏的秦腔戲台子。再說秦王宮本在鹹陽,移至大雁塔之側,乃是空間的借位,也算急功近利,也算現代造景。
大雁塔還是千年的大雁塔。而曲江池則經曆了一場真正的桑田蒼海的變化。水流幹涸已久,巨塔卻依然如同高山聳立。岑參說它“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章八元說它“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高適“登臨駭孤高”。杜甫“登茲翻百憂”,許玫在這裏“暫放塵心遊物外”,徐夤則題詩尋問“誰知遠客思歸夢”。曾有多少新考中的進士在塔下題名留念,而留下來的詩句能有幾多?大雁塔的設計者玄奘,遠遊西域十七載,又譯經十九年。那千卷佛經化為磚石構造了如此浮圖麼?—隻大雁退飛離群.投身死於和尚腳下,是因為和尚多日不聞肉香而惦念菩薩,雁是知情物了。和尚豈能無情,遂潸然淚下,隨之葬雁建塔,取以此名,竟一越千年。也就在周遭淪為一片荒野時,它仍屹立著,沐風櫛雨,俯視滾滾紅塵。
輝煌的周秦漢唐,在長安這塊古老的土地之上留下了什麼?阿房宮讓項羽—把火燒了。未央宮、興慶宮早巳成為瓦礫。在地下挖出來的青銅器、陶俑、漢罐、唐三彩,頂多是些陪葬品。地表麵遺存著數不清的墳塚,萬古青蒙蒙,何嚐不是萬事水東流呢?漢塚,唐塔,塚是—個墳堆,塔卻是—個建築物。塔由低到高,由大到小,占據一個赫然崢嶸的空間。塔內如龍蛇窟穴般盤旋而上的梯道,疊印著千載的足跡。塚則密閉深藏著屍骨,掘開來也未必是吉祥事。塚是一個人的,而塔卻也不是玄奘的,也不是唐高宗李治之母文德皇後的慈恩寺的。它連同薦福寺的小雁塔—起,證明著那個時代的大唐雄風,撞擊著後人的胸襟。
塔園,按說隻能是這座慈恩寺。母之慈恩,子之孝廉,母為皇後,子乃天子,確實是風光得很。而今日的遊人,大多隻圖登高—望.說起唐僧甚至孫悟空豬八戒白骨精觀音菩薩,看看寺園中的竹林牡丹龍爪槐,聽聽風鈴與梵音的清悠,有誰還知曉什麼“慈恩”的出處呢?以大雁塔為背景留影者甚眾,站著或可比喻為站成—座塔,巳成為頗規矩了的樂趣。買—幀“難得糊塗”的拓片,而鄭板橋又與此地有何相幹呢?千篇一律看樣學樣的旅遊工藝品,似乎隻屑走一家就是了。倒不如隨便逛逛仿唐風味小吃街,酸甜苦辣鹹,稀稠熱涼酥,那才叫各有千秋的花花世界呢!
圍繞大雁塔,西側造起了盆景園和清流園,東側有春曉園與薔薇園。看慣了塔,看慣了慈恩寺,這些臨塔而築的新園子便有了幾分新鮮。盆景七彩蔥鬱,濃縮薈萃大千世界奇景於一角,如入仙境,攬景會心,可以—遊。這些枯幹靈根的樹樁,堪為植物中的古董,卻也青枝綠葉,透出年輕生命的蓬勃。這個自然植物的天地,在曆史巨碑似的塔下,呈現著自身的枯榮興衰的秘密。鄰近的清流園,溪水潺潺,清波灩瀲,則是水的各種生命形態的表現。或泉或溪或瀑或潭或湖或江或泊,模擬真切,各呈異態。百步之間,攬盡萬裏奇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曆史如時間時間就是流水麼?唐朝逝了,唐塔卻抬眼可見。塔東的草坪很溫馨,快餐亭有咖啡熱狗冰淇淋,音樂廳且奏陽關三疊折柳傷別。踏入春曉園,孟浩然在園子入口處吟詩,王維在鳥鳴澗和白石灘還有竹裏館作逍遙遊。詩境詩碑,杜牧在望秋,祖泳觀餘雪,白居易為原上草而歌,崔護為人麵桃花而詠。以塔為伴,這園子成了詩園,遊人在同唐人推敲詩句了。而薔薇園,草木蔥蘢,景致則不作大的考究。這幾處塔旁的園子,不再使慈恩寺寂寞單調。
遊人在再造的園子裏,覺得自然山水的小巧,人似乎大得失去比例。人站在塔下,塔則巨大無比。新園畢竟年輕,比起蘇州園林的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以及留園、怡園,自然要遜色得多。大雁塔還是大唐的大雁塔,在古長安千年後的當今仍然傲然聳立,如同軸心,聯係起周圍的諸多風景。隻是在距此處不遠的西邊,電視塔以現代的造型和高度惹人注目。盡管也開放卻生意蕭條。遊人的心事,是不易猜透的。
《海南日報》一九九一個四月二十四日
直立人長居西安,總說周秦漢唐,卻常常忘了說藍田猿人。數十裏之遙的公王嶺,依著終南山的屏障俯視關中沃野,那裏陳列著藍田人的頭骨,彌漫著人類初祖的精靈。這似乎是更為悠遠而耐人追思的話題。在現代旅遊業看好的去處,公王嶺這一景點的清冷孤寂顯得十分背時,遺址內獨獨一位看門人,傳統文人的形象,滿腹人類學的經綸,兼之出售門票。這肯定不會是好生意。庭院中藍田猿人的雕像,在粗壯的眉脊和方形眼眶之間,有一種複雜的表情,在注視來者,上鎖的展廳大門,開啟時響聲極沉重,我們的腳步卻很輕浮。
公王嶺的文化價值,被今人所發現,也隻不過近三十年。而作為曆史的客觀事實,則可以通過古地磁測定推到一百萬年前。空間的縱橫直至無限,時間的古今上下如此浩渺,我輩的公王嶺之行不是顯得有點微乎其微了麼?麵對這個不完整的中年女性頭骨,管它真品還是複製品,總讓人思緒遄飛。
直立人,藍田亞種,係國際科學記名貫例所定。它比北京猿人較為原始,其腦量與印尼爪哇人大體相同。那時候,這裏氣候溫暖濕潤,有茂密的森林,廣袤的草原。藍田人獵取動物,采集植物,打製粗石器,暢飲山泉清流,勞動生息,群居交配,艱苦而浪漫地度過了他們在人類史中的曆史階段。與他們共存的有大熊貓、水鹿、斑鹿、獼猴和鼠類,也有豺、虎、獵豺、野豬、劍齒虎一類猛獸,這使得他們的生存境況是異常艱窘的。
直立人,即晚期猿人。它的名字,象征這時的人已基本完成人體的改造,在軀體方麵與古猿形成了重要的區別。不再四蹄著地,爬來爬去攀上沿下,已能采取直立行走的姿勢,能像我們現代人一樣邁步行走了。同藍田人屬於一個階段的北京猿人,已經有了控製火的能力,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種自然力,從而最終把人同動物界分開。這是人類曆史的開端,生活方式的改變使直立成為可能,而改變了四肢爬行的習慣。但至今仍生活在森林中的猿類,雖可直立卻沒有像人那樣完全實現直立。猿仍是猿,而人則將前肢從行走功能中解放出來,通過勞動使古猿又窄又薄的猿掌變成了寬大厚實的人掌,稱其為手,愈來愈多地從事於其他活動了。
從古猿在樹上臂行到地麵上半直立行走到直立行走,邁出了從猿到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在勞動過程中,逐漸產生了語言,形成了思維,出現了社會,人類終於成為一類獨立的完整的新物質形態。在研究人的學問中,首先是人類的形成問題。達爾文和恩格斯,還不可能知曉藍田猿人,可早已從生物進化和勞動作用角度解決了古猿變人的問題,藍田猿人的發現,為了一個世界猿人化石地點,擴大了猿人地理的分布範圍。公王嶺,成為人的科學巨著中神奇的一頁。
沿遺址展廳後麵的曲徑台階而上,可見平台上的亭子。在土原斷麵的崖根,有當初挖出頭骨的遺跡。也就是這普通的土崖下,曾深藏著生長了漫長漫長歲月的藍田直立人麼?冬日的風吹著,崖土籟籟滑落,如同翻動的史書。而這土崖的剖麵,也正像翻開的一冊讓天地攬讀的長卷。必然而又偶然,那位中年女人的頭骨在某個時刻重見陽光了。而人類難道會是上帝或大自然的偶然佳作,到頭來又將在偶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麼?這不僅是與已無關而且是極為遙遠的事情了。
在崖底俯拾起一塊俗稱為料薑石的石塊,為圓椎形,斷麵露出潔淨的未被泥土沾裹的痕跡,想是從崖上跌落時摔碎的。同行者說,恐怕是化石,對了,外形與陳列室的犀牛角相似,斷麵周圍有渾圓的皮層模樣,中間有粒狀的晶瑩物,如同血肉骨髓。同行者又撿起幾塊同樣的石頭,都疑是化石,珍重地藏匿起來。這裏出產化石,出產生命的遺物,出產文化曆史。它不是礦物質,是遠古人類留贈給今人的信物。由於它們,才使我們在此時此刻把思維推至遙遠,想到他們,懷念他們,明了他們生存的歡樂與哀傷。
背後的遠山之巔有山民走過,星星點點的,隻能看到一片輪廓。寒風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陽光亮麗地照著山間的殘雪,雪呈粉紅色灼灼如燃。嵐氣藍藍的,透迤到終南山與沃野間的遠處去。是誰放開喉嚨吼了一聲,沒有回聲,很快消失在闊大的空曠之野裏了。
我們頓時沒有了平常的文雅莊重,顯出一種原始習氣,爆發出無詞的呐喊。壓抑過久的肺,以極限的量作一次生命的深呼吸,一次舒展的渲泄。呐喊可以穿過空間,就不可以穿過時間麼?可以感應周圍的大自然,就不可以感應我們冥冥中的遠祖麼?動物之間,早已普遍存在著一種彼此以叫聲相互呼喚的活動,這種叫聲已經包含和表現著一種內在的心理狀態。叫聲或許是親切的呼喚或許是危險的警告,已具有客觀的對象性,作為交流的信號或符號。震動著的空氣層裏,充滿了我們此時此刻的呼叫,原始而粗糙,是讓藍田直立人聽到麼?
我們遍體長毛的祖先,曾在這崖畔上如此直立行走,如此呐喊夥伴。陽光也這樣絢麗,寒風也這樣嗖嗖吹過,山間的殘雪在消融,空氣在清新的雪嵐裏流動,樹木在冬眠,流水在泛光,大地在腳下悄悄轉動。想到這裏,我們能不崇敬大自然和曆史麼?能不崇敬我們人類麼?靈長類從彌猴進化為古猿,達到了純肉體進化的頂端。曆經若幹年代,未有實現向人類轉變的猿的變化並不大,而人類則成為最高級的動物主宰了這個世界。人類作為一種特殊的物質形態,發展著,進取著,在物質世界中確立了其曆史地位和作用。公王嶺,讓人胡思亂想,以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存在著,而試探似地把腳步踏出響聲,再突然吼出怪聲來。
清靜的公王嶺,寂寞的藍田直立人,又這般無言地倍伴著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神仙何在?上帝在哪裏?在此氛圍中,會幻想到法國的拉馬克、英國的達爾文和赫胥黎,還有我們的恩格斯伴而行,侃侃而談,從公王嶺的石階上慢慢走來,議論他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也許是談到了宇宙間基本粒子進化到原子分子的時限,又是在什麼時候形成了生命並最終導致人類的產生。他們是偉人巨人,萬世流芳。而我們一行為凡夫俗子,隻能吸吮著人類智慧的乳汁,施一點雕蟲小技而已。現代人固然直立著,這是生物特征所致。而作為文化特征的直立人,更是一種靈魂的界定。人類在向動物決別時,也曾時而走回頭路,重新步入動物式的生活中去。因為勞動和創造畢竟不是輕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