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雨天瑣寄

悶熱了好些日子,昨夜才覺得有些許涼意。朦朧中聽得窗外唰唰地下雨了,雨便使覺睡得好香好沉。兒子推醒了我,如同發現新大陸似地告訴我一個奇跡,說窗外的那棵高大的桐樹倒了。事實上,這棵樹正在倒,先是根部鬆動,樹身傾斜,倚在了一堵磚牆上,之後樹冠倚在一棵低矮的梧桐樹上,再之後,又被一排電線擋住了。這個過程是在一兩個鍾頭後完成的。兒子就這樣不斷報告我這棵樹倒下的程度。一棵樹倒了有什麼驚奇的,但我還是被兒子的好奇心所感染,去窗口注視過幾次漸漸倒下的姿態。雨還在下著,天空灰白而蒼茫。雨如絲如箭地落下來,周圍難得的一片寂靜。這是個假日,或許是雨的降臨使這個躁動不安的世界有了如許的清靜。

這棵樹在記憶中開過如血如火的桐花。當然,那燦爛的風景是去年之前的事情。今年開春,我無意中發現它未發芽出葉,直至現在仍保持著去冬光禿禿的遒勁崢嶸的枝條。也許是地下管道截斷了它的根塊,健壯的軀幹依存,隻是停止了它的呼吸。眼前的情景說明,它的根部稍經這場夜來的酣雨,泥土濕潤鬆動,它便不能僵屍一樣站在這個世界上了。它累了,倚在周圍的牆上、樹上、電線上。它一定渴望倒下去,放平,與它紮根的泥土擁抱,歸宿於一種徹底的舒展的自由。但它被旁的東西攔住了,就這麼傾斜著,顯示一種痛苦不堪的姿態。

我站在陽台上,君子蘭的一叢蔥綠望著我。它曾開過茂盛的花,後來被損去了半邊葉片,便旁生出幾株新芽來。我想,這種叢生現象會使它成為無花的盆景,不為花,為葉也是可以觀賞的。我不忍心掰去新嫩的芽葉。現在,卻突然想將它們分株開來,管不得換盆該是什麼季節了。當我將它同盆兒分開時,實在未能料及的是它的根係是這般奇特。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宿土可以剔除的,泥土似乎化為根芽,指頭般粗細,盤繞成一個盆內空間的輪廓,白生生的,—掐便清汁滴落。它的根塊也如同它的葉它的花,它的名字一樣美麗。

但使我為難的是旁生的枝葉無法剝離,它不像想象的那樣有獨立的根須,它是直接長在主幹的莖壁上。既然已經打開盆土,索性將旁生的小株芽掰下來,聊以自慰地分栽在別的盆裏。我知道,這些旁生的小株芽未必能成活,因為它脫離了母體,脫離了主根,如同那棵龐大的桐樹一樣會枯萎,會死掉。看著這般鮮嫩而極富活力的株芽,想著它們爾後會怎樣枯萎。之後成為腐植土,之後化為烏有,真有點不忍。我於了些什麼呢?我洗淨兩隻泥手,呆在那裏望著它們,耳邊是簌簌的雨聲。但我覺得,我又一次有機遇親近了一下泥土。

窗外的林萌道上的古槐沉浸在漫天雨裏,承受著一種滋潤和洗禮。其色調已是仲夏的泛黃,雨洗不綠它,它會在這樣的雨裏浸泡後承受日曬,加上風吹,走向新的季節。季節是無情的,開花的日子已經遠去。季節又是多情的,開花的日子還將來臨。如此的循環,便是日子。

好些天的悶熱在雨中稍有緩解。但畢竟還是夏日,街道上的人群依然沒有加一件衣衫,那麼打著傘,在雨中走過,心情一定挺爽快。而騎車子的人們披著雨衣,穿梭得極快,似乎要逃出這雨天,趕往屋簷下的目的地。我卻想撐一把傘,走到雨裏去,或者就這樣光著脊梁,隻穿一條褲頭在雨裏奔跑,接受雨的沐浴,雨的洗禮,雨的滋潤。

突然擰轉身來,看見那棵傾斜的桐樹因危及電線而引起的險情招來了幾個人。他們搭起鋼管腳手架,鋸掉樹冠,又將樹幹截為幾節,以肢解宣告平安。那裏多出一片空蕩蕩的地方,挺豁亮,同時有失卻的空寂。而那盆被我肢解的君子蘭是福是禍,難以斷定。夏雨仍以它的美麗和瀟灑擁有麵前的一切,在我作雨天瑣寄之後還在唱個不休。

《延河》一九九二年第四期

流淩

有一年正二月間,我在陝北高原的一座小城裏逗留了幾天。恰好碰上雪晴的日子,我便遊興十足地去看幾裏外的黃河。這兒是晉陝峽穀的中段,兩岸皆是赭色石崖雄踞,把個河床夾得又曲又窄又深。遠遠就聽見了那渾厚的聲音,轟轟謔謔的,回蕩於白皚皚的高崖之巔。太陽下的空穀,氤氳著帶有泥腥味的霧嵐,溫而清醒地覆蓋了湧流在早春季節裏的大河。站到橋頭上的時候,我看見了黃河淩汛的景觀。

說實話,我身邊的黃河已一改銅汁般的膚色,顯出浮躁而混濁的冰淩,還有透明晶瑩和雪白。冰雪的團塊,有板狀的條狀的菱形的錐形的圓形的各種形象,在黃河急流的背脊上衝撞著擁擠著徘徊著踟躕著前蠕動。波浪的流線和狂濤的形態,被這些板結凝固了的液體弄得很別扭,似乎每流動一步就有無數次想站立起來的姿勢。這些冰淩,宛若小舟,或像蓮花,或如同不規則的頑石,使黃河的表麵明顯地緩慢了流速。然而,冰下的湧動是湍急的,並不因為沉重的行囊而貽誤了萬裏流程。黃河在拍擊崖時,便不再是純液體的聲音,而滲透了固體所撞擊時發出的咯嚓嚓的巨響。這當是黃河在告別冬天迎迓春天時的一陣深沉而自豪的呼吸。

我看見過呈彎弓狀的鄂爾多斯草原上的黃河,看見過“天下黃河一壺收”的壺口瀑布的壯景,看見過禹門的黃河雄姿和潼關折流東去的巨瀾,眼前的景觀卻更使我為之動情。我想,這流淩時節的黃河,沒有春夏之際那麼豐盈壯闊,沒有秋汛季節那麼雄悍莽撞,它在冬日消瘦之後便有了生命力的騷動,開始掙脫身上的鎖鏈,剝離硬痂,融化隔膜,咆哮著呐喊著行路了。它負重前去。以寬闊的胸懷包容了去冬的遺物,以恢宏的氣度消化著自身的腫瘤,朝著蒼海奔流。崩潰的隻有冰淩,而黃河永遠是流動的。

據說淩汛會築起冰堤,解凍的冰屑也會重新結集成巨大的固體,妨礙了黃河的行程。就在湧流與冰淩的較量中,淩塊許會一時占據上風,但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軟而韌性的水流。也許就在下遊的某一處河麵上,或在入海口,黃河會徹底溶解了最細碎的冰粒,沉澱了汙濁的攜帶物,流入美的境界。當然,有輪回的寒暑冷暖就肯定有黃河的喜怒哀樂,這是自然界的規律所在。黃河,正自信地度過它若幹次後的又一番淩汛的季節。

記得我曾步向近岸,從水中撈起一小塊冰,看著它在我的掌心化為春水。我所感受到的母親之河的血脈的節拍,至今仍使我壯懷激烈,沉思不已。

《人民日報》—九八九年七月二日

土風

當時我就意識到,眼前這悲傷而美麗的風景將使我永遠難以忘懷了。

窯院裏,靈棺被黑壓壓的人群所包圍。縛棺的粗麻繩咯巴巴響。架起靈棺的長長的木椽子上了人群的肩頭。於是,祖母上路了。我夾雜在號哭的孝子隊列裏,從地上爬起來,隨送葬隊伍出村。頓時,鄰裏門前燃起火堆,紅光衝天。我寧願把這點火避邪的禮儀當成送行的最好形式,嗩呐唱著,鑼鼓響著,弦管奏著,哭聲喊聲腳步聲,好不壯哉!繞至村後,忽覺靈棺已前去,孝子們便止了哭聲,提起拄棍,撩起孝袍,腳步生風,行色匆匆起來。這時,我抬眼望見東邊雲天驟然問升起曙色,藍藍的,白白的,映照著村外土原上的麥田。秀了穗子的麥浪湧動著,油綠深邃,如同土地的呼吸。等孝子們趕上靈棺,拂曉的風刮起來,塵土飛揚,淚眼愈是睜不開了。

墓地在村舍的腳下,一處麵南的凹地裏。原先有一條路直接通往墓地,因一處水衝窟窿隔斷,不得不繞道走大路。也好,大路恰巧通過已經廢棄多年的故園,窯院重歸於土地,隻有那棵千年的古槐依舊守望著。祖母和孝子們以及鄉人難得這樣親切於往昔的住所了。祖母活著的時候,大多日子是在這兒度過的,她說她從溝對岸的馬村嫁過來時,老槐樹就是這樣子,不見老去,春裏發芽秋裏落葉,總是老樣子。我望著鄉人抬的靈棺,突然想到,多少年前的一個晴天,十五六歲的祖母該是怎樣被花轎抬著,路過這古槐下,進入窯院洞房呢?

祖母嫁到和家時,興盛的家景日見衰落。除耕種幾畝薄田外,祖父在農閑時月便趕著一頭瘦驢去耀州原賣炭,驢馱百斤,人背五十,回程時人還得背上鞍子。祖母圍著磨道、鍋台、院裏、窯裏轉了一輩子,守著她的針線蒲籃、紡車、織布機子熬一輩子,為了一群兒女孫子操心了一輩子,然後眼一閉,走了。祖母去世時,已臥床不起多半年,由我的父母伺候,之前祖父去世,祖母獨獨過了十年的淒惶日子。兒孫滿堂,她卻情願一個人過活。當然,柴米油鹽是不會短缺的。祖父是吐了一大口血而突然去世的,祖母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以為人家同輩的人都活著,為什麼自家的人就這麼忽地不在了呢?祖母還是耐住了這一關,寂寞而和祥地活著,直至十年後的現在成了祖父的同路人。

祖父墳上的洋槐樹已經一大把粗了。樹若有知,綠綠的抖動於晨風中的葉片究竟在訴說什麼呢?腳下是第十料秀穗的麥子,周遭的山原景物依舊,隻是添了又一個墓穴,新土濕濕的散發著泥香。地畔上的一棵柏樹伐過不久,是弟弟伐了為父親準備棺木用的。六十歲的父親正率先長跪於墓前,哭聲已經嘶啞。棺木進入墓穴,封了墓口石,人群中便鐵鍁翻飛,塵土四起,哭聲大作,嗩呐鑼鼓管弦齊鳴,紙火熊熊,麥浪翻滾,一顆新的日頭從東天的山原邊上升起來了。鄉俗說,埋人必須在日出之前,我弄不明白其中的講究。我是被這拂曉時分的莊嚴氣氛所感動。在鄉間,還有什麼禮儀比葬禮更為激動人心呢?

人群離去,祖母被永遠地留在了這裏。村人中少了一個白發老人,地上多了一個隆起的土堆,上邊有招魂幡飄揚。沒有墓碑,土堆便是祖母的標誌。過路人或對岸溝畔上的人看見了白幡新墳,打問或猜測是誰死了,如此而已。待清明時節,後人祭祖上墳,知道這土堆裏埋的是誰,上一炷香,燒幾張紙,磕個頭,如此而已。曾祖父的墳是哪一座,事情過去了二十年,我竟然認不出了。一輩人老去,一輩人生來,就這般歲月悠悠,而又匆匆如同瞬間。可以想見父母也將離開兒孫們,在這塊土地上歸宿。而我自己,則恐怕不敢奢望在此有方寸之土作為葬身之地,但既然肯定會死,也隻有這裏最終會收留我的靈魂。即使離開鄉土更久遠,能夠回歸泥土當是生命的一種幸運。

祖母病重時曾對我說,你這回走了,下回回來就見不上我了。在她去世前的十多年間,我每次回家看望她,她都拉住我,笑嗬嗬的不讓我走,也說過類似再見不上了的話。人總要死的,這話終歸會說準。人說老人咽氣時兒女在身邊的好,要麼遺憾終生。祖母獨獨的一個女兒我的姑姑遠在湖北工作,回來探望時祖母也說過再見不上了的話。姑姑趕回來的日子,祖母已經入土。姑姑哭得死去活來,臨死未見祖母一麵,旅路迢迢,隔山隔水,夢魂牽繞的母親就這麼不等女兒匆匆去了。祖母曾非常向往去湖北姑姑那裏去一趟的,有一次輾轉至西安換乘火車,未能同我聯係上,病在火車站,爾後又返回老家。祖母已留著遺憾去了。那天啟靈時,棺蓋怎麼也合不上,折騰了半個鍾頭,我想祖母可能在等她的女兒,姑姑或許在這陣兒會突然踏入窯院。姑姑沒回來,棺蓋了,人埋了,姑姑回來了。父母在不遠遊的老話,是倫理意味呢還是情感意味?

祖父去世時,祖母說她夢見祖父上天了,在頭頂上的雲裏打招呼。入地與上天,成了祖母對待死亡的心病。她舍不得吃喝,把好吃好喝的東西布施給神靈,當然是通過人獻奉於神的。她忌了口,不吃肉,最後連雞蛋也不吃,不吃蔥蒜,不沾煙酒,最後連茶也不喝。吃葷殺生,喝茶睡不著覺。同輩人和熟悉的村人陸續離開人世,陌生人愈來愈多,祖母生活在已經故去的人們和活著的人們之間,她同去世的人的對話遠比活人的對話多。她甚至在最現代的電視屏幕上尋找陰間的人和事。祖母再也沒有在世的尷尬了。她恐懼於入地,可最終的形式還是入地,但我寧肯以為她的靈魂如願以償,進入天堂。我祈禱,我為祖母超度亡靈。清理祖母遺物時,舊櫃裏除了一些舊衣服破布片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病重時,祖母總是把那把櫃子的鑰匙看得很緊很重,不時要找她的鑰匙,最後隻好給她裝在貼身衣袋裏並用針線縫住她才安心。去世後,父母同叔父們用鑰匙打開櫃子。其實櫃子已斷為兩截,一推就倒。從櫃裏拿出老衣和被褥,在黑絨帽裏發現了十五元錢,其餘沒有值錢的物什。近幾年問,算起來兒孫們給她的錢有數百元,估計還有一些金銀首飾之類的物品,推測也是奉獻於神靈了。那麼,祖母為何看重這把價值不大的鑰匙呢?但除了鑰匙,祖母又有什麼值得珍視的呢?十五元錢,能做什麼呢?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