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我最後看到祖母的一麵是在病榻上。我見到她,她先是哭,拉住我的手哭得有淚無聲,之後很快恢複平靜。我將葡萄、桔子、香蕉給她一點點喂入口裏。我感到我的不孝,也是最後孝順祖母了。走時,我沒敢去同祖母道別,我承受不住並懼伯別離的滋味。我偷偷溜走了。蓋棺時,我與祖母的遺容告別,看見她的臉那麼白,那麼瘦小的返老還童似的麵龐,那麼和樣安靜的容顏,我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祖母生前或許沒有平靜麵對死亡的力量,而死亡卻使她平靜了。我想,如果試問祖母還是否想重返人世,她必定會搖頭拒絕。是的,祖父不曾回來,曾祖父也不曾回來,那個世界也許好。

死亡,也許是與我們無關的事情。因為我們存在時死亡不會降臨,等到死神光臨時,我們就又不存在了。如同鄉言道,人死了,旁人都不知道,等到旁人知道了,死人已過了奈何橋。何以為輕視生命,何以為眷戀生命?坦然赴死常被視為高尚,貪生怕死則使人唾罵。而熱愛生命,才是可歌可泣的。人一到老年,對於情熱和欲望的感受逐漸減低以至消失,腳步蹣跚,企求歸宿與來世,是常人的一般狀態。而大自然是現成的最後避難所,它早已為我們敞開,讓我們回歸自然的懷抱。

在“出七”這天,我又隨父輩和弟妹以及侄兒們到祖母的墳上去燒紙。凹地裏很寂靜,隻有麥子和樹葉的響動以及白幡的聲音,這是自然的聲音,不滅之芽與新生命在歡歌,墓地已由悲哀轉為平和之態。

《朔方》一九九一年第十期瑤曲

耀州

西原與我們黃堡東原遙相對峙,漆水從其間流過,形成窄窄長長的一條川道。東西原的盡頭距離不過百裏,但在我印象中,目之所及的西原總在迷蒙的遠處。接連西原的地方,祖輩們稱其北岸子,實為北邊或北山,方位應為西北部。那裏人煙稀少,林子便多起來。但卻少有人的根。他們的根在老家,在祖墳裏,在熱鬧的村莊裏。或天災或人禍或姻緣或官司,他們背井離鄉,到這裏開一片荒林,種一片苞穀,靜悄悄地繁衍生息。自然界的草木茂盛得出奇的地方,往往難以生長人類,水土化為地方疾病,驅逐人。或隻養男不養女,水土讓你休想在此紮下根來。本世紀初一次年饉,我的曾祖父一輩就有親骨肉流落至此,漸漸斷了音訊。祖父和父親也沒少跑過北邊,帶上粗布鞋和白織布換回來幾升苞穀。我來了,難道隻是為了一個閑遊的去處嗎?

出耀州城,上了西原,途經的稠桑算是一個大村社。西晉的哲學家傅玄曾經在這土路上走過,去吟樂府詩,去論證“氣”的自然之理,去批判神靈。大唐書法家柳公權也出生於此,扛一支如椽大筆,去寫《李晟傳》,去寫《玄秘塔碑》和《金剛經》。與我同行的稠桑人卻正說腳下的野狐坡。遠古一個狐仙在此繞了一周,爾後人們沿狐跡築城,狐仙至此北去,被雷擊了。我們去尋狐仙的蹤跡嗎?

西原的極限便是溝,便是盤旋而下的九裏坡,便是坡底的沮河。沮河邊的柳林鎮,也就是祖父口邊說過的柳林子。盡管眼底一片菜花黃,一片麥子綠,整體的印象卻是綴以粉紅山桃與嫩黃連翹的林莽。當然,柳林少不了柳,青青柔柔地誘人眼目。鎮子在逢集,也不過百十號人,有冷清中的熱鬧。柳林鎮的節日就這麼在暖暖的春日裏度過。河水是從北山流向耀州西河彙入漆水河納入石川河的。河水很綠,綠得青,青得黑,原來是上遊流經一座煤礦,被汙染成了這般模樣。對岸有火車路經過,滿山崖可見築路者駐紮過的土窯洞,如同蜂巢。可以想見修鐵路時,這裏如何紅火過。同行者說這裏冷落了,他們曾在這兒度過二十歲左右的年齡,那陣這裏多美好,如同他們的年齡。這便叫做歲月嗎?

方才野狐坡是黛色的路,九裏坡的路正在修,現在的路斷了。車輪在河床上尋路。水往下流,車輪碾斷流水似去尋源,流水依舊流去。終於,看見另一條黛色公路在前邊不遠處橫著。同行者說,從另一條溝岔進去,有一個叫水過梁廳的奇處。傳說一位過路的陰陽先生為一家人看風水,看中了此處。但陰陽先生有約在先,說在此動土,他會瞎了眼睛,卻會使主人大福大貴,這家便答應為陰陽先生養老送終。果然,在穴上刨出一汪神泉,直從頭頂的梁廳越過。有水方有人家,有人家必有水源。借此泉水,這家人財運大發,遂成為方圓百裏的大富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陰陽先生也果然瞎了雙眼,主人感恩戴德,孝順伺奉。久而久之,財東家不那麼樂於贍養恩人,視其為贅物。陰陽先生無奈,動了動梁廳間的竅門,據說是木製的弓箭,風水被破,泉水自然幹涸,主人隨即敗落,淪為乞丐,至今,那莊院的大方磚還有若幹,莊基輪廓可辨,隻是讓林子掩埋了。

路過一住家戶,莫非是水過梁廳財東的後裔,同行人朝門裏喊著舊相識的名字。門口出來一個女人,癡癡地笑,笑得很和善也很可怕。狗咬起來,這種狗狼豹似的,幾乎要掙脫鐵繩。這裏,按說已進入瑤曲地界。路經聶家河時,同行人帶路,去路邊山坡上的小學校找熟人。小學校很幹淨,紅旗如一片霞,被山風吹得響動。課間的孩子們在玩抓石子,這是記憶中自己玩過的童年的遊戲。同行人在這樣的小學校裏,許是回顧自己那些逝去的執教的日子。男主人一大早回縣城的文物館了,教音樂和“姑得拜”的女主人端出從葫蘆村娘家帶回來的核桃招呼客人,擀了麵,端出酸菜和豬油辣子款待。這是地道的家鄉飯食,我吃得極香。屋外,”孩子們在唱《找朋友》的歌,“找呀找,找到一個好朋友,握握手,笑笑臉,找到一個好朋友。”我不也是在這樣的鄉村小學校裏這樣的年齡裏唱過這樣的歌嗎?可惜浮雲蒼老,三十年已逝,我的孩子已經過了這樣的稚氣的年紀了嗬!

瑤曲鎮終於到了。為一睹鎮容,車子繞進了橫穿鎮子的街道。百十米長的街上空空的,靜靜的,有幾間雜貨門麵敞開著,人影很稀疏。瓦屋上青苔綠了,舊牆剝蝕,如一個陳舊的夢。陽光很黃很亮很暖。在街口有十數人聚在那兒聊天,未來及換季的黑棉襖臃腫滯重,暖天氣使他們敞開襟懷,露出了胸脯。也許在等待路過的車輛,帶他們出山去縣城或什麼地方。或許是些攬工漢,春二月裏河開燕來,該謀些事了。鎮子與河之間的田地上,牛拉著犁,有背著籠撒糞的,有跟著犁溝點種的紅衣女子。正臨清明種瓜點豆的時節呢,那落入濕濕墒土的是苞穀的種子吧。“瑤曲”,這一地名在《同官縣誌》地形圖上為姚渠,以後何以諧音改字,不得而知。作為鎮,它與周圍的哭泉鎮、黃堡鎮、紅土鎮、陳爐鎮以至北邊的馬蘭鎮、旬邑鎮齊名,與比鄰的柳林鎮、石柱鎮相當,但就其眼下的規模,比想象遜色多了。但這裏,確實就是瑤曲。這名字挺好。

同行的一位姓喬的女子,說她上中學時要跑幾十裏地,從南石到瑤曲再到柳林去。背饃上學,一周一個來回。記得河水很大,往往攔住她的歸路。瑤曲、柳林鎮子印象也大,她每回獨自一個快進村了,就朝著已經看得見的家呐喊媽,媽答應了,她才奔回去,一下子很舒心。她家門口一棵大核桃樹,房子原來是村上的飼養室。父親抗美援朝立過功,後來以什麼罪名如何,又下放到這異鄉深山裏。一家人,苦苦地在這兒過了十幾年日子。在河邊,她指著對麵山坡上的墳塋,她的父親就躺在那裏,溶入了泥土。地帶我們來到大核桃樹下,舊屋已易主人。她說去屋旁看那股父親掘的泉水,新主人說已塌坍了。一頭黃牛在樹下臥著反芻,沒有理睬客人們的意思。核桃樹還未長出葉子,唯屋後一樹杏花亮亮白白開得燦爛。杏樹是她母親栽的。她感歎要是母親在著多好,會怎麼忙火著招待女兒和客人們。母親已在縣城的南山下長眠了。杏花在笑春風,核桃樹上無葉的枝條在呼呼響。何以為家?何以為遊子?小喬已嫁了,舊夢尋找失落的風景。

隨小喬去看她的少年女伴。撩起白門簾,門開著,屋裏沒人應聲。小喬站在屋前,一位老嫗路過,叫錯了她的名字。她沒去更正,讓老嫗找她的女伴。進屋坐著,覺得屋裏很整潔,女主人是山裏的高中生,有文化,更愛幹淨。女伴回來了,牽著一兒一女,樂嗬嗬的。看其穿戴打扮,與都市女人差別無幾。頭發是燙過的,臉上塗了粉,眉毛劃得秀秀的。她們嘰嘰喳喳地敘說著往事,打探少年舊友們的消息,說女婿,說孩子,說衣食住行,說錢,說過日子。她們感歎,人不結婚不生娃多好,這一下子全完了。青春,日子一樣挽它不住。各人處境不同,但心境卻有相同之處。誰都在走向成熟,同時走向衰老,走向生的盡頭。優越的是物質,精神上的富有談何容易。還是這村路,還是這山林,人,卻一輩輩過去,一輩輩又過來,如同四季輪回,草木枯榮。惹眼處,是又一個花開花落的時節。

車爬至山頂,回首剛才路過的村子,是那麼如同憨園。溝裏的山桃愈是粉紅,連翹愈是嫩黃,霧一樣彌漫著。車過文王山、武王山時,路邊的一隻野雉撞在槍口上,又從槍口下逃生了。一隻狗在追一隻兔,狗是黑狗,兔是白兔,黑白分明地躍動著。一隻風箏在山巔翱飛,翅膀動也不動。噢,我記錯了,這不是都市廣場,那是一隻鷂鷹在乘高處的氣流悠然滑翔。它在作黃昏的散步,還是在窺探什麼獵物呢?

從這裏一路下坡,經石柱原,便是耀州城。同行者說,隔溝的村子是葫蘆村,就是中午在聶河小學校吃飯時那女教師的娘家。這條溝,可以通到漆河的川道,伸延至八百裏秦川。這裏葉脈的末梢,根係的盡頭。我琢磨著葫蘆村這熟悉的名字。這是外婆在我小時候常說的名字。我想,至少在半個世紀前,這裏的人家同我們家族有過親緣關係。通婚,使得空間連接起來,也便有了人與人的網絡。從這裏遙眺東原,那最遠處的天壤間是叫做遠莊、槐廟的村子嗎?祖父在世時說要領我們去一趟那裏,認認他的外婆家,終成遺憾。這樣說來,外婆的外婆可能是從這葫蘆村一帶走下西原,外婆從川道裏的黃堡鎮走上東原。而祖父所尋的是東原盡頭的血緣。方圓之際,不過是百十裏內外的一塊世界。

天黑的時候,看見了耀州燈火輝煌的小城。平時,從西安經耀州城,燈火很稀疏,而眼前的景致恍若大都市之夜。許是審視角度,許是一種錯覺,許是一日裏走了一個百十裏的圓圈回到終點的感受。似乎從遙遠的日子裏歸來,疲憊而又輕鬆。遇人問,你們去哪裏了?我說,到瑤曲去了。瑤曲?瑤曲。那不近的路呢?是很遠。

《散文》一九九—年第十一期

雪窗小品

絨仙

羽狀葉子,黃綠色花萼,有粉紅色的花絲,結扁平的莢果。鄉人叫它絨仙樹。

在我走過的廣袤的黃土山原間,所見的此類樹種是唯一的。不知道它是怎麼種植在故園舊莊院裏的,生長了數十年,後來沒了蹤影。

那舊莊院裏住過一雙老人,是我的曾祖輩,位十一,我簡稱叫“一老爺”、“一老婆”。絨仙樹掩遮著一孔土窯洞和旁邊的單間廈子,窯廈內外潔淨得如同那棵樹。就連家裏養的雞也比別家的愛幹淨,不必說主人的穿戴擺設了。一生無子,有一女卻遠嫁,二老廝守著過晚年。一老爺農活做的細,且斷文識字,喜好讀古書,一副賦閑舊文人的調兒。一老婆人也靈巧,是剪窗花刺繡的好手。日子過得中等偏上,與鄰友善,做事慎重,處世淡泊,氣質上別於通常的莊稼人。

一老爺在七十三的門檻上沒過去。一日晌午到溝畔砍柴,閃進窟窿裏,跌個倒栽蔥,死了。沒過一百天,一老婆也隨後去了。鄉人說,二老相依為伴多年,留一人在世上是耐活不了的。

我是想,一老婆嫁到這土窯院時有沒有那棵絨仙樹,那花絲粉紅粉紅的,多美妙。至今鄉人說起來,總從環境上把二老與絨仙樹聯係在一起。

後來我在城裏看見了記憶中的絨仙,極像,別人卻叫它馬櫻花或者合歡。

梅李

梅李在故園也甚為稀少。門前鹼畔上一棵梅李,無論主人如何提防,總是不到皮兒黃就被偷摘完了。當早春之後那一團白花開敗時,孩們就似乎聞到了它那酸酸的誘惑,不等長到指頭臉兒大就要嚐鮮了。誰要在綠葉的珍藏裏尋到最後成熟的梅李,就實在是好運氣。

那青果是很澀的。孩們摘了它,悄悄埋在穀糠裏,十數八天,即黃亮亮的,可以嚐到酸卻香醇的味道了。梅李纖維較粗,核大,孩們喜歡種下核長成樹結出果來,卻如同遊戲。大人戲說,桃飽杏傷人,梅李子樹下埋死人。是說此果如同禁果,但誰都會背這句鄉諺,梅李始終未有成熟的時候。

記得樹皮極粗糙,老幹上苔斑累累,一副佝僂的樣子,鄉人說它耐老,怕有百歲高齡了。前些時間回故裏,梅李樹已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