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 / 3)

白楊

鄉人沒有植楊樹的習慣,尤其房前屋後是不栽這種樹的。人叫它“鬼拍手”,嫌在夜深人靜時樹葉嘩啦啦的響動聲,不吉祥。

門前溝裏有兩棵鑽天揚,不知是野生還是人工栽植的,許是風或鳥類的所為吧。它植根穀底,似要與溝畔的山崖比試高低,一任筆直向上,瘋長得與溝沿平了。小時候,我喜歡去看它的豐姿,以為很美。

就在我離開故園那一年,我執意弄來十棵楊樹苗,栽在舊莊院的門前,結果活了兩棵。我每回去一趟,它便高了幾尺。二十年過去了,它已趕上記憶中的溝底的楊樹那麼高那麼粗了。我愛這風景。它比起桐樹、古槐、椿樹,有它不同的品種。站在這白楊樹下,我又想起那三個恐懼人的字眼:“鬼拍手”。我是覺得流光如逝的無奈,“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當珍重歲月,珍重生活才是。

附記:時值初冬,窗外大雪紛紛。憑窗可見公園裏的楓揚已飄落黃葉,枝杈上落著一層雪白。偶憶故園草木,隨筆記之。

《羊城晚報》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日

永遠的時髦婆

我在村裏班輩很低。一則是村鄰,二則還有點老親戚的瓜葛,就管她叫四婆。她男人弟兄六個,位四,我叫他四爺。村裏同姓和異姓中,還有好幾個四爺四婆,有時以示區別,就在她的外號“時髦”後加個“婆”字,叫“時髦婆”。當然是背著她這麼稱呼的。她的尊姓大名極少被人提起,隻是在記工分或分糧時被鄭重而陌生地叫響。四爺死後,她就是一戶之主,又沒生過兒女,好些年就獨獨一人過日子。

村子分前凹後凹兩個自然村,四婆就住在兩凹之間的原畔下,獨獨一戶人家。四婆窯院裏果木很盛,桃、杏、梨、葡萄撫啥成啥,長在院畔虛土上的桐樹發木極快,加上一叢叢的花草和月季籬笆,足以顯示主人的心性。幾畝自留地,幾隻羊,一條狗,一群雞,“世外桃源”不過如此。不知哪一年,四婆抱養了—個女兒,眨眼間出脫成人,長得聰穎乖巧,又是識文斷字的高中生,隻待覓得一個上門的好女婿,四婆的家境可就很是羨惹村人了。

四婆也有過十六、七歲女孩子的年齡,有過村姑的美麗。四婆卻沒進過學堂,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名字。十六、七歲的四婆成了孤兒。自小離了母親,父親在趕腳馱炭的陝甘道上被土匪黑八打死了。四婆去流浪,去闖蕩花花世界。一個國民黨的團長看上她的姿容,娶她當了小老婆。她看上的是團長手裏的槍,借這槍打死了土匪黑八,然後去父親墳上大哭一場。十六、七歲的四婆痛痛快快地報了殺父之仇。方圓幾十裏傳遍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強悍悲壯的故事。之後,那團長在戰場上送了性命,四婆又成了流浪女。她也沒給那團長留下後人,孑身一人,流落天涯。

千裏的姻緣一線牽。趕腳挖炭絞把的窮漢子四爺,有一天領進門一個梳短發頭的年輕女人,這女人就是四婆。她人長得白淨,手腳麻利,那短發頭尤其讓村人眼鮮。村人把這種發型叫“時髦牌”,隨之也就叫她“時髦”。這在解放前後的土原上,有一種新的女性的意味。童謠唱“時髦牌,快快長,長大跟個小連長”。豆蔻年華的女學生都時興留短發頭了。四婆早長大了,長成了少婦。做過團長太大的四婆又回到土地上來了,成了貧農的媳婦,很賢惠地操持一個窮家當。四爺的兩個兄弟是光棍漢,弟兄們鬧了糾紛,操起鐵叉是鐵叉菜刀是菜刀地拚死命,打得血裏頭撈骨頭。四婆哭著拉架,不知被誰的家俱在臉上砍了個口子。這道疤痕永遠留在了四婆的臉上。

之後,四爺四婆離開了老莊子,在兩個自然村之間的僻靜地方取土打窯,安家立業。漸漸地有了這處果木蔥籠的“世外桃源”。四爺一身好苦,有力氣,四婆又精明能幹,日子算得上小康人家。四爺喜好經營羊,羊糞壯地,自留地裏不少打糧。隻是吃水要到後村窖裏去擔,天旱時要下到三幾裏深的溝裏去擔泉水。常常可以看見四爺挑著一擔水從峁上悠悠地閃入窯院裏去了。四婆做好了晌午飯,就站在窯院前扯著嗓子喊叫四爺的名字,滿溝滿凹回蕩著四婆的聲音。許多年間,四爺四婆給隊裏放羊,每天早晚兩晌,趕著羊群上溝下溝。春夏秋冬,風雨雪霜,羊總是要吃草的。傳說四婆在溝裏餓了渴了,能喝生羊奶。她搔下羊毛,打成毛衣,穿在身上,每晌放羊回來一捆柴。柴垛子堆成了院牆,囤裏有糧,缸裏有水,就能把生米做成熟飯,人吃飽了就能活下去。四婆覺得日子過得很滋潤。

我上村裏的小學時,常路過四婆的窯院前。聽見遠處的腳步聲,四婆家的狗就咬起來了。四婆四爺這家人便讓人敬畏,也感到神秘。一次,我爺領我去四婆家,四婆攔了狗,摘了鮮果子給我吃。四婆看我怯生生的,便硬拉住我,撫摸我的頭。我感到了一種慈愛的拂撫。四婆一輩子沒生過孩子,她稀罕孩子,老人們熬了發苦的茶喝著,抽著旱煙,說穀點豆,探節數時,真是樂哉悠哉。這不就是田園詩麼?四婆也象男人一樣喝釅茶,喝白灑,操著個拐杖長的煙袋杆抽旱煙,扯嗓子談天說地。當我從鄉人那聽說到四婆的那些往事之後,總琢磨著她的言談舉止,一招一式。四婆是個特殊而豐富的鄉村女人。

四婆的命運等著她自己去經曆,有福也有禍。其實每一個人在這一點上都和四婆一樣。突然有一天,有人來告訴四婆說,四爺死了。四爺倒賣羊隻,挨了批鬥,心裏轉不過彎,在一個墳地裏的小柏樹上吊死了。四婆真可憐,又獨獨一個人了。之後又是個什麼批鬥會,四婆哭著號著撲上去,要撕挖整過四爺的村幹部,要他還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已經在地底下化成黃土了。四婆擔著桶去泉裏擔水。一個人蹲在窯院前抽著旱煙,自己和自己說話,從此再也聽不到四婆吆喝著四爺的名字叫他吃晌午飯的喊聲了。

記得四婆曾收養過兩個孩子做兒女。大的是個男娃,溝那邊原上的,據說四婆五黃六月收麥天,舍不得把娃放在屋裏,就在地頭搭一晾棚,收著麥子照看孩子。這娃長到翅膀硬了,卻離開養母回到生母那兒去了。四婆不信邪,又抱養了親戚家的一個女娃,喂吃喂喝,擦屎擦尿,終是從一鞋吊喂養成一個大閨女。閨女長得好人材,高中畢業後在家,說媒求親的能踢爛門檻。這女子的確給了四婆以歡悅。鄉人俗話說,人還不是活娃哩!四婆也正是從閨女身上體味到了她自己眼下的生活情趣。前麵說過,四婆能覓得一個好上門女婿,就是她的福份了。四婆還能指望有什麼呢?

故事卻沒有這麼發展下去的。在此當兒,有一個公家人闖入了四婆的生活。這公家人恐怕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在小城裏幹做飯還是看大門的差事。四婆成了這個老男人的老婆。老年姻緣,彼此有了個說話的伴兒,豈不樂哉!鄉人都說,四婆的罪孽熬到頭了,苦了一輩輩,老來福氣不淺。可是事隔一年半載,我回到老家,卻聽說四婆與她的這個老伴兒離了。我心裏咯噔一下。人說公家人和四婆處得很好,閨女又可以頂替公家人進小城工作,事情出在有一天公家人領回個從東北來的侄兒,竟想同這待嫁的閨女結為良緣,但四婆咋都不願意,寧可讓公家人走。一段日子閨女進小城了,公家人同她散了,四婆四顧茫然,又獨自守著這個有田園詩味卻也淒清落寞的窯院。果木飄香,四婆很酸苦。

命啊!四婆總說是命。她平常還像沒什麼事似的,但遇上誰家過喪事設靈堂,四婆就帶了薄禮去,跪在靈堂前哭號得肝膽俱碎,誰聽著誰掉眼淚。四婆是“借旁人靈堂,哭自己的淒惶”。哭完就端了酒碗喝酒,酩酊大醉而歸。事隔不久,那公家人突然得了不治之症,病榻旁親人無幾,即將成為遺物的東西也所剩無幾,公家人捎話想見四婆一麵,四婆去了,伺候了幾個月,直至曾經是她男人的公家人咽了氣。四婆執意把屍首弄回來,打著窯院前的大桐樹作棺木,排排場場地送入了黃土。人說四婆心好,辦喪事時,閨女從小城趕回來了,披麻戴孝,哭得淚如洗麵。而後,閨女做了音樂教師,結了婚,生了孩子,四婆仍守著她的窯院,一個人。果木年年開花結果。

前多年我回村裏,去看望四婆。四婆的土窯院還依然如舊。四婆銀發閃閃,嗓音朗朗,臉上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一種坦然的自在。四婆說,她閨女常回來看她,她也上小城裏看過外孫,都好。四婆叫著我的小名,說,寫字的差事費腦子,看你比我上回見你又瘦多了,我娃淒惶的。四婆憐憫我。四婆讓我果木熟了回來吃。我遞她煙,她說沒勁,抽不慣,又往長煙袋裝旱煙。我給四婆點上火。

《女友》一九九〇年第十期

動物小記

老家人喚蛇叫長蟲,心目中視其為神蟲。在屬相中,卻叫它chán。路途遇蛇,凶多吉少,於萬別得罪它。說人見蛇嚇一跳,蛇見人會蛻一層皮,蛇殼可入藥。記得小時候家人在窯院裏歇涼,隻聽膩膩的一聲清啊,一條長蟲從窯崖背的茶缽子上掉下來,就地一翻身,溜到石階縫裏了。家人驚慌,隻見祖父取來一把漏鋤,用鋤頭壓了蛇頭,蛇身自動卷上鋤柄,祖父小心地將它放生到門前溝裏。蛇得草如魚得水,嗖地就不見影了。說南方人吃蛇,在老家人無論如何是不可思議的。蛇又稱小龍。

前天在小寨見有人耍蛇,擺場子的是一男一女不過十歲的孩子。那男孩蹲在地上,一邊操南方某地方言吹唬著,一邊伸腿緊腰拍胸做功,一條小蛇在地上爬著,招來不少圍觀者。那女孩呆在一旁,等待關鍵時候端盤子收賞錢。耍蛇者總賣關子,其實隻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我可以把這條蛇從鼻孔裏塞進去再從耳朵裏牽出來。等到他捉住小蛇朝鼻孔裏塞去動了真個兒的,我卻目不忍睹,倉皇逃離。與其說可憐那小蛇不如說可憐那小人,此等買賣可以休也。許多圍觀者在一飽眼福之後躲開了小女孩的眼睛和伸出的盤子,但總有好人在,卻收獲甚微。我是想,誰傳他這一手絕活!他和她將以此為生計去跋涉人生之途嗎?

蛇令人栗。

壁虎

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記憶中吃蜜蜂咬傷人的壁虎,印象不佳。隔窗觀賞壁虎伏在玻璃外,如何以迅猛的動作捕殺飛蛾蚊蟲,卻不亦快哉。

妻是分外怕壁虎的,以防壁虎入室,在進出陽台門時總把門兒搖得很響,以至形成了習慣動作。怕處有鬼,壁虎總是不解人意,時不時從門窗縫裏鑽進來,大模大樣地伏在天花板上,威脅主人的安全。妻每每瞅見這情景,便如臨大敵,什麼事也不幹了,非要差人驅逐了它了事。我不在家時,據說是央告鄰居驅逐的,老鄰居用拖把誘壁虎鑽入其內抖到陽台外去,新鄰居更絕,用火鉗夾住扔到室外。我呢,用從小在鄉下學的一套,用鞋子使勁一拍,一次性了結。這樣,天花板和壁上便印了多處鞋印,似乎有誰在天花板和懸壁上重重踏過。往往壁虎被斷了身子,血肉模糊,那小尾巴總不死,硬硬的軟軟的,要堅持搖擺好大一陣子才肯罷休。兒子在旁邊望著也害怕,但還敢於目擊,而妻連瞥一眼的膽量也不曾有過。兒子詼諧地說,我才不殺生呢!我說,我看你曾弄死過一大堆螞蟻。他說,對,除了弄死過許多小螞蟻,還用石頭砸死過一隻老鼠,可再也沒傷害過任何小動物。

老鼠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見這類東西的可惡處。

鄉裏的老鼠與人為伴,即是新遷入的住宅,老鼠也隨主人一起遷居,也許還捷足先登呢。如果新宅無鼠跡,那就是一種不吉祥之兆。對地震之類天災,鼠類比人類敏感先知。其實鼠是以糧為伴,囤裏有貨,有老鼠吃的還能沒人的飽腹之物嗎?鼠多則成災。故養貓以辟鼠,這是貓的天職,狗逮老鼠為多管閑事。有了滅鼠藥,貓顯得失寵。往往是狗上當,吃了藥死的鼠肉而被藥死。但貓永遠安然無恙,因為貓從不吃死老鼠。貓吃活老鼠還講究玩膩了再吃的藝術。盡管滅鼠大王的神藥可以誘鼠出洞,說藥死公鼠便是公鼠,說藥死母鼠便是母鼠,大有滅絕這一物種的勢頭。據說外國有人提倡吃鼠是滅絕老鼠的最佳途徑,怕也是空談而已。

老鼠不會絕跡,連繁華的都市也有此類東西存在。原先往的一處陋院緊靠餃子館,一到夜裏,老鼠便開始上班,在瓦屋的蘆葦席頂棚上跳舞唱歌戲嬉狂歡。後來住的樓房附近是糧店,老鼠常竄至樓內的垃圾桶和陽台上覓食遊玩,令人心裏癢得難受。一次借得鄰居一個打老鼠的夾子,有幸捕獲一隻小崽。於是積怨甚深的敵對情緒催促出一個惡作劇,對囚禁在匣內的小東西施以酷刑。隨意用釘子鐵絲竹棍戳它的任何一個部位,聽它尖叫,愈尖叫愈令人怒火中燒,終是折磨死了它。它的同類曾在陋院時竟公然下崽於抽屜中,咬碎了一些發票、稿子和錢,惹了很大麻煩。想到這兒,便不能寬容它。所以,對電視上的米老鼠怎麼也覺得可愛不起來,是童心在泯滅嗎?

兔子

孩子從鄉下外婆家得到一隻兔子,白的,有紅紅的溫順的小眼睛,實在可愛之極。用鐵絲為它造了窩,孩子每天撿些菜葉回來喂兔子吃。但糞便弄得陽台不是味道,再說兔子也像坐班房似的。兔子不大活動,卻也長肉,直長成個圓球。這時倒難住了一家人,賣了吧,誰願當這個賣主;殺了吃肉吧,沒人敢動刀子。盡管以前吃兔肉覺得挺香。終了送給親戚家,人家不亦樂乎,還將兔肉捎來一些,但誰也未動筷子,最後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