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 3)

曾聽說懷娃婆娘吃不得兔肉,吃了兔肉生的孩子是豁嘴,就像說給佛燒香不分支生的娃手指連在一起,或說虧了人生的娃沒屁眼兒似的。鄉下吃野灰兔子肉拌悶飯,記得很香。那時候常在傍晚守洞待兔,甚至點柴火熏洞子,從未有過收獲。鄉野裏遇見兔,也有個鄉俗說法:“早上見兔不言傳,晌午見兔拿鐮砍,後晌見兔跟尻子攆。”不知是何講究。眾人割麥子,見有兔飛竄,圍追堵截,也很不易捕捉得到。攆兔當在平地,兔子下坡會栽跟頭,但一有上坡快捷如飛,兔子前腿短後腿長。如有幸觀賞狗攆兔的場景,當十分精采,是生命競爭的搏殺。有一種細腰子狗,適於攆兔。既然是攆,是競爭,就說不上來誰勝誰負。

民間的故事說,老虎與兔子比賽誰先跑到目的地,老虎是“一丈五”歇半天,而兔子是“五尺五尺五尺再五尺”不停歇,兔子贏了老虎,小贏了大,弱者贏了強者。

玉兔,則是美的一種升華。

近些年,狼在老家的黃土原上已經絕跡。人多了,土地被充分利用了,荒野和山林少了,狼能活下來嗎?

至今叫狼窩、狼凹、狼溝的村名依然沿用,狼卻消失了。聽說老家在前多年,狼可以成群,娘在廚房做飯,狼進了窯從炕上叼走娃的。不隻夜晚,白天也有狼入村的事。狼叼走了娃,大人就持鐵叉去迫,隻要狼不換口娃就有救。狼叼娃是噙住脖子的,噙累了得歇一下,再叼了往溝裏跑,這叫換口。一經換口,多處咬傷,娃就沒救了。我的一個姨姨,還有後村一個叔,脖子上就有狼咬的印痕。在四五十歲的人中,還不乏有過此類遭遇的鄉人。

鄉人時常耍的一種遊戲就叫它“狼吃娃”。隨時隨處農活歇息下來,便用柴棍在地上劃出兩狀方格,狼少娃多,你走一著我走一著,狼要吃孤單的娃,娃要圍住吃狼,概率不差上下,就看技藝高低。如同走圍棋,也有把這種遊戲叫做“丟方”的,可以玩得有滋有味,形同大戰,時常難分難解。

小時候放羊,有一回讓狼從圈裏叼走幾隻羊,隻好亡羊補牢。有一回,狼從門縫底下把一隻羊的耳朵咬去,後來都叫這隻老母羊為“狼咬”。它很刁鑽,時常趁不注意,就溜到了莊稼地裏老遠大喝一聲“狼咬”!它知道在責斥它,便猛地回頭,怕挨鞭子。狼叼羊叼豬技巧很絕,用嘴咬住羊或豬的耳朵,同獵物並行,且甩著長尾巴在後邊趕動,十分輕省。

狗眼看人低,狼眼看人高。狼是立眼,看見人頂天立地,也怯三分。說不要讓狼側著頭看人,一看就低,狼就要下手吃掉你。四婆是個強悍女人,說她有回放羊回來路上,天已擦黑,突然覺得肩上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癢癢地摩擦脖子,一回頭,我的天哪,是狼!狼悄悄尾隨身後,已將前爪雙雙攀在她肩上,並且同行了十幾步路,她竟沒覺察。她大喝一聲:“賊狼!”狼便逃竄了。罵狼為賊,據說如同咒語,很管用。

打狼須打腰,腰是豆腐做的,頭是鐵的,腿是木的,脖子是銅的。老年人給孩子們講這些,如同童話。人與狼的生存競爭,在那一方黃土原上已經成為一個遠去的故事了。

豹子

土原上的豹子屬於金錢豹一類,周身黃亮的圓印,比貓大,樣子極似貓。豹子膽大,人說吃了豹子膽,而不說吃了狼膽。豹子吃牛羊,隻喝血,是不屑於吃肉的。老家的土窯崖背有六層樓高,其問長一棵彎曲的老桐樹。小時候聽說有人看見一隻金錢豹進了窯院,人們閉了門窗,擊打東西吆喝驅趕豹子。這個不速之客不走回頭路,院門敞著不走,怕有圈套,隻是仰頭望望高崖背,身子一縮又一伸,第一級跳就上了半崖背上的桐樹,二級跳便越上崖頂的土牆,不翼而飛了。豹子不傷人,起碼是不主動傷人,如果夜路上狹處相逢,你讓一下,它就走過去了,很威嚴大度。如今,土原上的豹子也絕跡了。

《隨筆》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蓮湖小劄

雪話

父親從鄉裏來,同我圍著爐子說家常,勢必說到有關節令季候一類似客套卻也實在的話題。雪,仿佛是專門賜予土地和莊稼人的吉祥之物,下雪是來年好收成的征兆。父親說,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了,足足有七寸厚。父親伸開大拇指和食指,食指尖彎曲著。說大雪壓斷了電線,將沒有樹葉的樹的枝條以至胳膊粗的主幹折斷。雪是靜靜地落的,愈積愈厚,待電線樹幹承受不住了,就在寂靜中這裏那裏響起斷裂的聲音。這似乎是童話,我想。雪落得那麼輕盈,而又那麼沉重,有大山一樣的力量。沒有起一絲風,靜靜地飄落,像聖潔的禮儀。記得有過風雪交加的情形,風裹著雪會填了溝塹,而高處仍是裸露的泥土。這種時候會有鄉人說的“窖雪”,低窪處積雪會有幾丈深,像為了吃水將雪收攏在窖裏。旱原上的人冬裏缺水,是靠窖雪維係生計的。雪飄落後,經寒氣冷卻,在燦然的陽光下消融時,雪塊的邊沿又白又亮又薄,常是幼年時的天然冰凍飲品。

城裏也落大雪,但城裏人似乎不大親近於它的降臨,總是忿怨勝於喜悅。行走不便了,氣溫不適了,不發芽的都市的地麵難以理解雪之精靈的恩惠。現代人與大自然的距離在延長。人們說,今年的冬天變冷了,正是這樣冰天雪地的才像個過冬的樣子。這時間,會感到陽光融融的天氣多好,體驗溫暖當是什麼滋味。雪淹遮了一切。隨之又消融為液體洗滌一切,在潔淨與汙濁之間變幻著都市的風景,從而觸摸人的視覺和感覺。

落雪的境界,無論在城裏還是在鄉間,總有一種寒素的氛圍,清冷而聖潔。整個天地似乎清靜了下來。收縮著血管,再揮發內在的熱能,楚楚地感覺自己還存在著,生活著。大自然總是這般奇妙,奇妙得讓人類不要忘記它的存在,它的力量,它的壯美。

正月十五的雪

—過罷年,天氣不那麼寒了,天明著的時候,便有濕的雨星那粒狀的雪撒落著,是雨,不是雪。但接著卻是凝固了的雨星那雪的米粒。今天的雪,也是由雨轉換來的。晶亮的雨珠,一瞬間化為雪花,鋪天蓋地而至。

雪花是在大地的磁性中飄著舞著悠悠墜落的。似乎沒有目標,晃晃搖搖,空中像有個穿梭往來的鬧市。有時雪花垂直降落,每一片都十分利落,不事碰撞,疏疏的緩緩被地麵接住了。一陣子,雪花橫起陣來,一片追逐一片,不肯貼落地麵,好像前邊有什麼事情。也有零落的雪片,有點懶散無聊,無可奈何地飄落下來。

這純白的顏色,確是大自然的傑作。它的雅談、潔麗,把人世間弄成一個虛幻世界。它變化著,凋零著,卻讓一棵棵望春的枯木成為銀花玉樹。綠,在這裏逃遁了,生命卻充滿向往中的蓬勃生氣。

今天古曆正月十五,乃元宵佳節。鄉裏人說:“小初一,大十五”,但十五還是比初—遜色,連爆竹也那麼稀稀落落。元宵節當吃元宵,賣元宵的人的節日,排隊托人買了,似乎非這一天吃才香。那顏色也—如雪的顏色,粉團團的,粘粘地包藏了甜蜜。元宵湯自然也雪白雪白,與窗外的色調相映成趣。下雪天的味兒,也便盡在一碗元宵湯裏了。

元宵節如何緣起,我不甚知曉。我想,它也許是南方人的節令。在北方,尤其在我黃土原的家鄉是不產大米的,自然也造不出元宵。我頭一回吃它,不是味道,吃了又吐了,以後才漸漸合胃的。吃元宵須細嚼慢咽,平常吃食狼吞虎咽,象吃餃子那樣吃元宵,不吐才怪呢。兩種東西相同處都是包餡的,這可能叫含蓄吧。

正月十五的雪是落不住的。這是春雪。時令轉暖時來個不經意的回首一望,隻是想撩撥一下剛蘇醒的春的日子。

窗景

當初搬往這座小樓時,就有過南屋北屋的選擇。南屋向陽,北屋背陰,通常是該選擇有麵南窗戶的屋子的。但問題在於,南屋的窗外被樓壁遮住了視野,盡管太陽會最早也最為持久地關照它,而北屋陰冷卻有一個開闊的視野,我還是住進這間窗戶麵北的屋子裏了。

論起來,關上門,拉上窗簾,北屋南屋都是這麼個封閉的空間,這麼個四四方方的六合匣子,有何區別呢?這屋子,在夏天是涼爽些,而到冬天也就少了陽光的沐浴。但當我打開窗簾望著一排蓊鬱的白楊樹,再透過枝葉的縫隙瞥見公園裏的情景,或呼吸一陣開闊地新流淌的空氣時,就覺得並不吃虧。陽光在眼目中綠綠的薰人,不比幹燥的太陽光射進窗戶好嗎?

我是很少有暇去欣賞窗外景致的。通常是忘記了自己將自己關在窗簾之內的空間,忙忙碌碌地不知做些什麼。偶爾想到,打開窗簾,覺得大自然又是一番景色。夏天時,楊樹葉子翻動著綠色的白光,樹蔭下的草坪上有情人在依偎,人一走,被坐過的報紙便留在那裏作為愛的標記。打拳做氣功的,忘情地做自我表演。如今,草木蕭瑟,樹枝光禿禿的,枝幹在風雪裏拙笨地擺動不止。樹下是一片瓦礫,情人找不見夏日的印痕,其氛圍使他們不夠展脫。弄拳練功的人有點孤單。馴鳥者的心境,也如那叫得單調的鳥聲。物非人非,一切都似乎隨著季節而改變模樣。

現在我站在窗內,思索著這些,忘記了自己在屋子裏的。空間是重要的,事實上是一種心理空間在起作用。窗外景致使你不再感到關在屋子裏的沉悶,窗戶似不存在,甚至會忘卻了自身。但如果在晚上,憑著玻璃窗,所望見的情形正是窗內的投影,還有你自己,—時讓人視覺失效。而心窗卻永遠洞開,隻要血還在血管裏流動的話。

紙火

昨天黃昏時分,在街巷裏看見賣燒紙的生意驟然紅火起來。不少人們簇擁在增添了數倍的火紙攤前,用紙幣去換那些發黃的另一個世界的通行證。燒紙上刻出麻錢的方孔,陰幣鬼票多至伍千萬元的麵額,為“通冥銀行”發行。並有“玉皇”之璽,及編碼序號。這種買賣事,直遊蕩至入夜才陸續散去。

晚飯之後,幾乎在這座都市的每一道岔路口,即可看見一團團火苗燃起,紙錢紛飛,火光閃映,好不壯觀。燒紙人或蹲或坐或跪,撥動著紙火,儼然在做一件莊重虔誠的事情。他們麵情或莊嚴肅穆和念念有詞或作沉默狀或痛哭流涕或有挪揄者,尋找著他們不同軌跡的過去了的故事。有老少男女,身份各異,總是為在陰間地府的親人。血緣的牽掛,親情的祈禱,心靈在超越陽間與陰間的那一道界牆。火在舐動夜色的巨大門扉,為死者,更為生者。

今天黎明,路口便多了一堆堆黑色的灰燼。那是昨夜間火的屍體。是清明了,該換季了,死者該收到生者送來的錢去扯布做件單衣衫穿而走入夏天了。見一婦人,在黎明中仍繼續著昨晚開始的儀式,一張張陰幣在手中脫落,燃起火光,變成黑灰。她的麵前已積了好大一堆棲息的黑蝴蝶。她木然地望著火焰,而曙色已經掠上她花白的頭頂。她為誰如此若泣若訴呢?

火燃在童年的村鎮雜貨鋪裏,如同油鹽醬醋一樣位置,必不可少。記得沒少給先人燃過紙,焚過香。陽間的節令總緊連陰間的節令,火紙便是憑證。印象中,那些火裏生出的黑蝴蝶在墳頭在靈堂前飛得蒼涼。之後在陝南山裏看見過造火紙的作坊,知道它是青竹粉碎成漿後形成的。人與自然,廣大而又細微,合諧卻也矛盾。人或自然,也都有生有死,有陰有陽,在變化和演進中呈現出這個大幹世界。

燒紙不隻是一種鬼票,它抑或比尺素信箋來得更妙的一種情感的牽念。

故都的雪

久旱之後的一場透雨,會使夏日有怡人的濕潤。幹冬的盡頭這麼洋洋灑灑地落幾天大雪,同樣給人以冬天的慰藉。冷是冷了點兒,但迎著鵝毛大雪走去,或在拍打著肩頭雪跡的時候,卻有心境上的一種溫熱。無雪的冬天,怎麼可以稱為北方,怎麼可以是故都的冬天呢?故都的雪,便來得十分有滋味了。

故都的雪,讓冬天像個冬天的樣子。冬天的故都草木凋敝,據說也可以抑製菌類,但皚皚的白雪會改變灰調子,叫故都冬日的風景顯出潔雅的美麗來。生活在故都的人們,因為雪的降臨而滌去灰塵和暮氣,感知大自然的賜予,從而意識到日子在新陳代謝的標誌。四季分明,本是時間的刻度,雪,當是悠悠歲月遞給人們的一個純淨的符號。雪是微笑的,也是冷靜的。

如果是在鄉間,在黃土高原漠漠的溝塹梁峁裏,冬春之際的雪尤其顯得貴重。瑞雪兆豐年的古話會說得新鮮,因為有了開春之後土地的飽墒,莊稼人則很將雪看得起。落雪的景觀和雪晴的情形,都一樣充滿無限的詩意。融雪的當兒,便有嫩芽和細碎的小花從鬆軟的泥土裏醒來,開始扯起春的旗子。

而在故都,其雪景遠不及原野上那麼壯觀。高層建築物切割了空間,雪是在樓壁上站不住腳的,僅有的地麵又往往車水馬龍,人群簇擁,雪地上的腳印和車轍則顯得很是稀罕。故都的空氣,會加速雪的融化,但總是落在了樓頂上,樹冠上和空地上,落在了人們的眼睫毛上,與故都的人親熱一番的。當然也會使街市的道路為之泥濘溜滑,給行人帶來一些麻煩,不是怪雪弄髒了地麵就恐怕是汙垢弄髒了雪的潔麗。最熱情於雪的莫過於孩子們,一場大雪的降臨就像過年一樣讓一片片童心為之欣喜若狂。雪,給孩子們帶來的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聖潔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