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3 / 3)

要看真正的雪景,得上公園去,得到開闊的草木領地裏去,得到郊外的原野上去。那裏少有環境的汙染,天然的雪會在那裏找到安寧和質的意義。但故都的繁華區也不可以沒有雪,不可以沒有雪的景致,人的創造物在脫離自然環境的同時,正是朝更高級的自然形態的親近。

在不同的地域,對雪的印象則有很大差別。雪很卑賤,也很高貴。旱原地帶缺水吃,冬天是用雪化水燒湯,藉以生存的。故都的雪,也就不啻屬於一種風景。可又該如何品評才好呢?

《延河》一九九一年第二期

清流園

說到大雁塔,你會很熟識的,也許還記得登臨時的情形。說到清流園,你可能就覺得生疏,這個園子在哪兒呢?

其實,清流園就在大雁塔的眼皮底下。一個遊玩的去處的知名度,往往借助於“曆史”這位老向導的恩賜,建園不過一年工夫的清流園怎麼可以攀比古者唐塔的名氣呢。

但你會和我的想法一樣,更情願把腳步投向陌生而新鮮的清流園,隨我溜一圈的。大雁塔那裏玩膩了或是去過了。

早先,我遊過幾趟大雁塔之側的長安盆景園。據說唐長安乃盆景藝術的發祥之地,故而起名。園名就刻在門口那塊渾圓拙樸的巨石上。加之石旁的一雙百年龍槐,就恰似一篇文章的一個醒目而貼切的標題。園內的幾處院落,小中見大,平中見奇,錯落有致,組成了和諧的景區,在曲廊與蔭棚之間,可以觀賞到花木、樹樁和山石構成的若幹種盆景,或雄或秀,或拙或巧,都使人怡情悅目。

人濃縮了自然,自然便在人的眼前變得小巧玲瓏,人似乎在人造的自然麵前變得巨大了。這屬於主觀的錯覺所產生的美嗎?

而清流園可以算作園中園,是在盆景園內獨辟的一個庭院。唐代詩人王維有一首《山居秋暝》的絕句,其中有“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佳句,便有了眼前這園子的名字。

清流園與中日文化交流有關,造園手法吸取了日本傳統,以小巧簡單、自然植物和山石材料為主而取勝。內有山間瀑布、石峰和木質結構的和式方亭,卵石組成的海灘景觀和湖中島嶼。尤其是各式石燈籠以及洗手缽,更見得日本園林的獨特風格。

總麵積僅有四千平方米的清流園,會有怎樣的石峰怎樣的瀑布怎樣的海灘和島嶼呢?它同盆景園中的玩物隻能是比例上的擴大,你我隻是走入一個略大一些的盆景裏來了。況且在園內景觀相互之間的比例上,顯然是失調的。在大雁塔的背景下,清流園恰好是一個案頭清供。

清流園很年輕,屬於大自然的草木顯得疏朗而簡練,流水和水流的聲音卻一樣清鮮可人。坐在和式木亭裏,閉上眼睛,就輕輕枕著這清流的響動了。於是。你我便成了王維,隻不過這是春日這是白天這是城郊,而不是秋天不是月夜不是山間。這是在清流園。

望著園中的景致,你我打開的是一本書。這清流園便是夏目漱石的散文,便是芥川龍之介的文字,便是川端康成的小說,或者更接近於東山魁夷的一幅畫。恬淡,寂寥,漫然為之,信筆所致,從物我交流中寫盡自然之美。

清流園,當是美麗的大自然的藝術再現。是嗎?

於是你也結識了清流園。它與大雁塔周圍的空間溶為—體,成了渾厚、悠久、古遠的—種補充,那就是清約、衝淡、平和。美,是多元的,如同生活。

《飛天》一九八九年第三期

冬日黃昏

這無疑是—個令人愉快的時間概念。—個冬日,一個冬日的黃昏、—個冬日黃昏裏出現的事兒。

天氣不會潤朗。就這麼灰蒙蒙的,渾沌而寂寥,他才尋訪自已的潤朗。不會有清鮮的綠,他才讓心地長出些綠意來,不至於自個兒將自個兒窒息。

她有潤朗的天氣嗎?她有綠的色調嗎?無論怎麼說,他想著她在期待一個令人愉快的時間。她曾告訴他,在信裏,說想見一麵,請能安排個機會。已經很久了,遲了,他緣於自己的困惑與過於孤寂,使她未能得到絲毫回音。

他恨自己的落寞,竟有負於別人的期冀。終於有了一個機會,或者叫一個借口更恰切,去尋訪愜意,打發這冬日的黃昏。自信些,運氣會好的。

記不準門兒了,他怕敲出的不是那個清響,隻是陌生的無聲。這麼多門,與他有關的僅有那麼一扇。

門並未關,半掩著,隻須那麼似敲似推,他已進入房間了。他太慣於推敲的詩眼了,而誤了幾多良辰,隻是將苦楚日複一日地交付於自己受累的心。

她給予他一個熟識的陌生。挺怪,怎麼會突然尋訪而來呢?

緊促而輕鬆,使她因為他的出現而拙笨得失卻了自然。

遞過一杯水來。太燙手,也太滿了。

她坐在一旁,無語,作無所事事狀。心裏一定亂,倒要顯出鎮靜。眼睛盯著麵前一張電影明星的臉,想從其中捕捉自己此時此刻的容情。人說那位美人兒像自己,自己看也有點像,像得親切。

他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隻顧同別的人說話。說些白話,無關緊要的話,到處都在說的沒有個性的話,就這麼應酬著。

他感到疲憊。冬日的黃昏,黃昏的冬日,在持續著。

她同他,卻難於在此場合找到一句適當的對話。好不容易尋到一句,都在說完後感到了蹩腳和無聊。與別人的對話,卻來得順口,滔滔不絕的,隻是少了味兒。

那杯水不見冒熱氣,呷一口還很燙,純香極了。有咖啡色,茶呢?糖水呢?說不來。

這顯然不是她的房間,不是此刻的她的房間。不是。

她送他出來。走過長長的樓道,走下高高的樓梯。送至大門口,她沒有回去的意思,陪他走過圍牆外空空的人行道。

道旁的樹在冬眠,裸得清瘦,沉默得死一樣。它們理解這時日,於蒼茫黃昏的冬意裏,無可奈何地站著。而軀體內,正潛流著血,積存著淚,守候一個舒展枝葉的瞬間。

很快,他同她被人群淹沒了。人的結集,市聲的繁囂,將他同她的腳步擠得趔趄不堪。他們忽聚忽散,尋尋覓覓。路顯得零亂潦草,似被人群切割成無數的碎塊。

他們四周還有其他人,他們活著,必然要和別人發生關聯。個人的脆弱性和種種限製,使得他或她都無法單獨地到達自己的目標。

他們穿過男人同女人的人群,是的,人類存在有這兩種性別,個人和團體共同生命的保存都顧及這件事實。

冬日黃昏是他同她的影子,怎麼也擺不脫。拐進小巷吧,最好是無數折線無數岔道的小巷。進了一道門,又是一道門,再是一道門,把一切尾隨者都隔在門外吧。

一對黃昏冬日的逃犯。一對竊情者。一對饑餓的乞丐。

臨到最後一道門扇前,卻怎麼也摸不見那該死的鑰匙。鑰匙,在上帝手裏嗎?他常是這麼忘記帶鑰匙,丟了的又不再得到。配鑰匙倒來得方便,但畢竟不是原來的那把。

鑰匙,其實正摸在他的掌心。騎著驢尋驢。

這是個簡陋的鬥室,一個獨身男人的住舍。他是這兒的主人。

挺冷。她縮成一團,坐在床沿上。他急忙弄個火種來,漸漸,小屋子暖和了。像一對饑餓的丟了媽媽的孩子,男孩與女孩,依偎於火爐前,瞅著藍色的火苗。

世界真冷,他們彼此都擁有了一個火爐的瞬間。火苗一閃一閃,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是童年生日的蠟燭光。是愛之焰。都是,都不是。

他們低聲唱歌。他們成了伏爾加河上憂鬱的趕車人。成了異鄉的遊子。成了走西口的哥哥妹妹。成了桃花村的男兒。

終於啞了,是那些遙遠的記憶扼住了喉嚨。記憶來找她,說曾喜歡一隻小雞,某一天回家,小雞不見了。被母親殺了,正掛在那裏。一個生命的標本。她哭了。他的記憶說,曾初戀於一個村姑,後來失散了。他想她。

他問她吃雞肉嗎?她反問他除了村姑誰也不喜歡嗎?

他們都變了。變得彼此不敢抬眼看對方。隻是心的碰撞,呼吸的交流,無語的溫柔,多情的依偎。

她拔下他頭上—根白發。他接過去,扔進火爐,有茲茲輕響。他感謝她。

真的餓了。天空在窗外淡淡黯了,冬日黃昏終於消逝。爐火在燃著最後的能源。他們出門去,想在夜市上吃碗湯圓。

《文學報》一九八九年總五十三期

華清池夜遊

冬天的時候,有閑差在臨潼逗留幾天。算是有幸,下榻於華清池邊的客舍裏,得空消受了一遭名池的夜景。

冬日之夜的華清池,沒春夏秋之晝的綠波瀲灩,更無那遊人如織的喧囂,且僅有斯人獨立於池邊,站成了一個無枝無葉的樹樁。池水結冰了,泛著清冷的光。零星的燈火如同發毛的銅釘鉚在白玉盤上,漾溢著些許的暖意。玉盤上倒立的垂柳缺少柔和,擺動的細枝十分勉強。從驪山腹部湧流出來的泉水,在石雕的九個龍口裏嘩嘩啦啦地淌瀉著,且熱氣蒸騰的情形,恐怕隻有這時間領會得更為真切生動。漸漸地,似乎這碩大的白玉盤在溫泉的舐動下悠悠地晃動起來。邊緣處愈是白得薄得如同銀綃,被溫泉的血液溶解著,琢蝕著,似有一張無形的口要吞下這個白玉盤。周圍的殿宇曲廊以及身後高擎於天的驪山,都無疑地側向於冬夜的池中。

這個冬夜何其短促,一度季節的輪回也並不漫長。悠悠古泉,流淌了整整二千八百多年卻不見其蒼老。溫泉一脈,總不枯竭。不僅造此風景,且可以澆濡千頃沃野,洗滌萬眾軀體。凡是好東西,也就逃不了權貴的手心。於是封為聖湯,且讓聯們與貴妃們先圖個痛快。春寒賜浴,溫滑凝脂,嬌媚無力,恩澤泱泱。好不快活!那奈霓裳羽衣曲抵不住漁陽鼙鼓調,娥眉慘死馬前,留下了一樁淒婉韻事。今夜不是七月七、而長生殿又該是這池邊的哪一座殿宇呢?夜半隻有瑟瑟的寒風,捕捉不到比翼鳥與連理枝的私語。借問白居易先生,天還這般長地還這般久,何日為盡時?那個綿綿的長恨歌,莫非還殘留在這華清池冬夜的呼吸裏麼?有詩道:“卻喜溫泉一脈水,而今不洗帝王臉。”詩很白,也很妙,白與妙均來自一個“臉”字。沐浴於溫泉中,且滌塵世之垢,身心爽快,更多的是精神的受用。臉為麵子,至關要緊。眼下,這華清池的臉不是很冷靜麼?

隻是辛苦了驪山老母,紫釜紅爐,煮煉金石,無休無止,方有此溫湯不絕。古人隻能如此解釋這一脈神水。而今人始知地球乃是蘊藏了無窮盡熱能的熱庫,還有地底的放射元素,水的循環上升雲雲。它來自自然,無宵無旦,與日月共流。不以古今變質,不以涼暑易操,且不盈也不虛。冬夜,它仍是這麼汩汩而歌,呈示著它生命的存在。地上日光下生長的百草可以為人們去疾,而地底下經泉水煎熬的化學元素無疑是天然的湯劑,使人們吃五穀所得百病得以療救。它益於禾苗瓜果菜蔬,何嚐不是療救了這裏古今的風景,受用於遊人的性靈呢?風景曾瘍過,曆史也曾瘍過,此神湯可否療治?今夜的冬景沒有瘍,它蟄伏著,正是宜於凍殺蟲菌。一候春風拂來,萬木爭榮,草葉競發,這池水也會綻開微笑,波光瀲灩晴方好了。

擰過身仰望驪山,是望不見山頂的。山在半腰處便貼住了冬夜的蒼彎,新月正悠悠劃過銀河。遙想周幽王時候,也是這山這天這月,為博得美女褒擬一笑,周幽王點烽火戲弄諸侯,致使西周破滅。周幽王與褒擬為何溫湯洗浴,其時湯泉“上無尺棟,下無環牆”,洗浴時可見星辰,故名“星辰湯”。還是這星這泉這湯,時光已超幹載。秦始皇時候,砌石起宇,築“驪山湯”。贏政巧遇的卻是一個神女,欲撫摸玉臂反被唾了一臉唾液。隨之臉部紅腫奇癢,流淌黃水,皮肉潰爛。經溫湯洗過,方才治愈,倒成了溫湯可治瘡疾的緣起。漢武帝在此建離宮,唐太宗在此築湯泉宮,還是看中了這神奇的水。華清池來由,隻能緣自玄宗,似乎“修池井為池,環山列宮殿,宮周築羅城”,僅是為了一個千古麗人楊玉環。盛極一時的此山此池,也隨天寶韻事而蕩毀殆盡。今人去洗貴妃池,去觀貴妃出浴圖,能是怎樣一種心境呢?

在這樣的冬夜,假若讓時間倒回去半個世紀,興許就可以聽到槍聲,隨之便是震驚中外的雙十二事變。山下的九間廳的窗玻璃上至今彈痕猶在,半山腰上的亭子由“正氣亭”而“捉蔣亭”而“兵諫亭”,民族危亡之時,華清池寫了關鍵的一筆。今日遊人觸摸著那彈孔,隔窗窺探屋內的擺設,聽講解員敘說曆史的故事,再沿山徑攀至亭子邊,然後留一張影。爾後說我到過某某處,風景為何,感受如何。但多半僅是為了一個遊玩的去處而已。有點典故,有點說法,似乎這去處就添了些趣味。而曆史的往事卻溶入風景,那是有意味的故地。

溫泉仍在輕響,唱那無休止的歌。一切欲說的感念都似乎在泉的脈搏聲裏,伴著這冬日華清池的夜景,也伴著斯人的腳步與悠悠不盡的遠思。

《散文選刊》一九九一年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