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廟記
不是來趕廟會,不是來拜尋張良的幽魂,某種程度上是遊玩一個有說法的風景而已。從鳳州驅車往南,過酒奠梁吸一口醺然的秋風,便在九曲十八彎的細徑上與秦嶺作回腸蕩氣的交談。當一道石砌的古舊城堡攔住去路時,知道張良廟已經將你接納了。這就是眾人所說的仙境的所在麼?駐足廟門口時,感覺不出玄學中撲麵的仙氣。
其實,是你在理解曆代後人理解中的張良廟。用足音,用目光,用思維在此番境界中獲取暫短的適意,並在以後的憶念中不斷地去勾連此番遊曆的情景。或樓亭殿院,或石洞雲梯,或石橋草庵,或山門古洞,憑藉張良可以施展建築造園藝術的種種才能,弄假成真,儼然就是那麼一回事。鄉民百姓,也許以為此乃張良的舊居之所。他們心目中的張良,也許是秦腔《鴻門宴》裏的張良,一招一式,言談舉止都不同於凡夫俗子。文人墨客,則寄情懷於古賢,題寫匣額,留得芳名,琳琅而繁雜地擁擠在廟堂裏,讓後來遊客認字品義。正襟危坐於大堂中央的彩塑泥像是張良麼?他隻能是民間雕塑匠理解中的張良的泥像。也就是隔壁賓館庭院中的漢白玉塑像,也是人為的產物,與泥塑在氣質上完全判若兩人,但他也是張良。不去叩頭燒香,絕不是不敬,你也許是從內心最虔誠於這位古賢的人之一。往往,心領神會比任何方式的客套都來得真實而深刻。
遙想一代開國謀士,為何與長安都城無緣,卻獨鍾於這僻壤之地呢?有道是弱冠登朝忽成老,杜宇聲聲歸去好。在張良的生命歸宿中,無疑選擇的是功成身退的哲學主張,甚至大勇若怯,由英雄而蟬蛻為神仙。所謂知止,所謂達人知機,帝佐之才求得隱逸山林,不能不慨歎張良是把世事看得極透的一位智者。遊人仰望廟宇高處的授書樓,領悟的是一種高尚絕倫的傳統美德。走過進履橋,似乎走在沂水圯橋上,走入古遠的夢中,為黃石老人拾一回鞋,得一句“孺子可教”的讚賞。踏入北花園。洗心池似乎可以使遊人滌濾,訪道求仙是要不得邪心雜念的。遊人無不推崇張良的處世為人。但遺憾的是留張影走後,卻能有幾人肯在周遭的人際圈子裏向張良先生學習呢?達人,隻不過是一種理想而已。
廟宇中的一切,都試圖滲透關於張良的故事。遊人或多或少知曉張良聘求大力士椎擊秦皇於博浪沙的豪勇,爾後又如何為黃石老人三次納履,得《太公兵法》一書,輔佐劉邦南征北戰,終得天下。遂隱居僻穀,修道成仙。同任何事情一樣,有關張良避穀之地,曆史記載中眾說紛紜,無一定論。《史記》說張良一貫多病,即靜居行氣,並配以拳操,且不食人間渾熟飯食,以山果野味為餐。有人勸張良說,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呢?後來他雖恢複過常人飲食,但仍遠離朝政,乃學避穀,道引輕功,出遊於山林之間。張良能不解得韓信被殺彭越遭烹的滋味麼?即使呂後扣他的兒子為人質,強迫他為呂家效力,他也當不告而辭,試想張良乃智者,為了生存的權利卻也尚無上策。這樣看來,遊玩張良廟的行程多少又帶上了些許的悲愴與失意,而並非單單是一種淡泊與閑適的韻味了。
處身於叫做紫柏的秦嶺一隅,望山蒼蒼,望水碧碧,實在敬佩張良會尋得這塊隱居寶地。張良送劉邦赴漢中做漢王,火燒棧道而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收複三秦繼而得天下,也就是說在他隨漢王在軍旅中途經此地時,會不會預測到這裏將是他爾後的歸隱之地呢?從地圖上看,此處距當初燒毀古棧道的武關驛不過三十公裏。來時路經的酒奠梁距此地四十公裏之遙,傳說山梁上有一股麥稈細的泉水味美似酒,有老人以此維持生計。當初張良與劉邦途經此處,打問生意如何,老人卻道雖營酒業但無酒糟喂豬,張良且歎人不知足,心比天高。此後泉水再無酒味。當地人盼望泉水複出酒味,每逢年節以酒奠張良,但似乎至今未聽說有如酒的泉水。那麼,張良是以懲罰來對待人心不足者了。他是人,卻也是仙,怪不得功成身退呢!傳說張良避穀後,劉邦親自進山尋請。白雲封頂,霧靄沉沉,山澗絕壁處一穴石洞,便是張良居處。洞口一條獨木橋,劉邦生畏,張良便過橋來接萬歲。張良從容過橋,劉邦卻幾番舉步又止,但見橋腐若斷,不敢上前,便歎張良業已成仙,愴然回府。據說“送駕橋”遺址尚存,在張良廟一公裏外,可惜未能前去拜謁。
傳說紫柏山張良廟附近,有七十二洞,曆代棲真者複多。有洞內如廈屋,宜於坐靜。有洞雲遮霧罩,雲色紫則晴,青紅則雨。有洞高闊數丈,道案客舍齊備。有洞細柳如簾,四壁石光如鏡,石墩上棋盤並子俱在。隻是在山傍覓得第三洞天,有玉桌石凳,乃張良誦經下棋之處。仰頭環顧洞室,其形如鼓如甕。洞頂一側有條裂縫,傳說以前常有米粒漏下,每天漏的米剛好夠廟內道人吃一天。後來廟道積蓄存私,鑿拓裂縫,卻貪婪自誤,不再有米粒從石縫中漏下了。這又是如同酒莫梁泉水如酒的定式。如此推論,此山所產的鹿壽草,服之可以延年。藥酒名為鹿壽玉液,可醫治痹痛麻木腎虛等症,以達到強筋壯骨、補心扶陽之功效。花木手杖、劍杖,更是當地特產美物。臨別時,終是無異於俗人,購得張良廟所產手杖一把,不是龍杖鳳杖,不是描竹繪鶴,偏偏挑了雞骨頭灌木所製的拳杖,舉起來時將杖頭朝前,就是一隻伸延了的拳頭。張良廟的竹子長得極好,也便帶了一片青翠翠的竹節楚楚的竹林子回來,不過是在照片上,將兩臂伸開,緊緊地擁抱著那些超群拔俗的生命的尤物。
《海南日報》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徐州小記
放鶴
蘇軾《放鶴亭記》說,雲龍山人張君,有二鶴,甚馴而善飛。且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素東山而歸。這也便有了—個超逸的放鶴亭。
慕其文其人,慕其故事,遊客的我也有如野鶴閑雲,飄飄然,以登臨雲龍山為快。卻又如何呢?招鶴亭簷角欲飛,放鶴亭彩棟丹楹,飲鶴泉沉寂幹涸,隻是不見鶴,不見鶴,空留—枕古夢。
這便由不得思量著,鶴去何處?近千年了,那雙白鶴翻然放翼或矯然複擊,高翔下覽而擇所適,還久久地於澗穀之間啄蒼苔而履白石嗎?東山之陰,緣於沒有了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之人,就消逝了“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的歌韻了嗎?
哦,好個“歸來歸來今”的殷段呼喚!
假如說這裏屬於—處有關鶴的夢境,那彭園才確是有—方鶴的現實之角。隔著柵欄望去,那隻有鶴族才可以擁有的傲岸的步態,放達曠逸的氣度,超凡拔俗的性靈,以及逍遙欲仙的神情,使人想象到—個修真養性的靈魂。而最是那丹頂鶴,似乎叫人感到—種隱逸中內在生命的燃燒之光。
但彭園的鶴是被囚禁著的,遠沒有張山人的鶴那麼招放有序,飄逸自在。而鶴的主人呢,也遠不如與他為伴的鶴活得快意,隱居生涯當是另—形式的精神樊籠。他寄情於詩書、音樂和花鳥,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醉心於道家哲學的獨處之境,卻正是自由精神的孜孜求索。旦放暮歸的白鶴,飛鳴中定有主人的心影。
人與鶴可以和諧,人與人存有知己。徐州知州蘇拭在仕途坎坷的際遇中,幸得張山人為密友,常臨放鶴亭以求心境暢樂。張山人提壺勸酒,蘇拭每每歸路醉眠,適得千古妙文《放鶴亭記》的。鶴的主人,過著比南麵而君的皇帝還要逍遙自在的快活日子,使知州東坡也生羨意了呢!
有關鶴,原是文道人道的耐思的命題,豈止鶴。鶴的超逸脫俗,人的罵厚交誼,許是這奇幽異美之勝地得以流傳而招人遊履的魅力所在。盡管鶴去亭空,猶如遠夢,遊客的我還是感覺它比實在的彭園好。彭園有鶴,卻疑它是否山人二鶴之真傳。悵然下山,複詠“歸來歸來兮”的招鶴之詞。信步入山隈一古玩店,見有羽扇,很想買一把。希望其羽與鶴有緣,又怕它真是由鶴羽而縛就。
小鎮
我來看你,小鎮!雨蒙蒙風濕濕裏,你也在期待一個異鄉之客嗎?
啊小鎮,你我彼此是陌生的,但當我聽說了有關你的模樣之後,便視你為再也熟稔不過的故鄉了。
初聞你的名字被喚作“賈汪”,想象著許是在禹貢大彭氏國時,有賈汪二姓的原始氏族部落紮根這塊土地,繼爾繁衍生息,遂得其名。事實上僅有賈姓一族,而“汪”是指這塊地方低凹成汪,何時開始有人群定居,已無從查考。但無論如何,“賈汪”這個稱謂於你當今的規模是狹小的,卻也是古樸的。
對於兵家來說,在疆域分裂、南北對峙的情勢下,南方視徐州之域為北門鎖鑰,北方稱之為南國重鎮,為勝負轉戰之地也。而徐州東北處的小鎮賈汪,雖屬彈丸,則更是南北之要衝。四千年中徐州所經受二百多起較大的戰爭,哪一起血與火的戰事也會為爭奪這個小鎮而付出很大代價。
你小鎮啊,曾經如何鐵騎滾滾,硝煙彌漫,血肉橫飛?你像一塊鐵砧,鍛打了一頁頁獰厲而峻美的曆史。躬下腰抓起一把泥土,它也會告訴來訪者關於商武滅大彭之戰、秦末農民起義、抗擊倭寇之戰和直奉戰爭、淮海戰役的故事。你的地理方位,注定了你金戈鐵馬一樣的粗悍性格,雄沉如你的履痕。
正因為如此,你的土地深層才沉澱了厚重的煤炭,像凝固了的血漿等待著燃燒的激情的噴泄。煤矸石在平坦的原野上積累成堆,錐形上升著,仿佛人力的造山的運動。煤矸石卻又可作陶瓷業原料,在這裏變為瓷磚瓷器,甚至是有裝飾美的陶瓷畫品。臥於小鎮北郊的山嶺,係石灰石構成,為水泥廠提供著取之不盡的礦藏。
小鎮,你的地上地下都蘊含著曆史與現實的富礦。從原始部落試想至古戰場,再縱目這新礦區,這近十萬人賴以生活的鎮子,滿可窺見這塊沃壤的生命力的旺盛頑強。生生滅滅,時序變易,這方土地的肌體的衝動是神奇的,永恒的。它的奉獻,因為頻繁的戰爭所具有的毀滅的一麵,而顯得博大,而顯得貴重。
我的故鄉的小鎮,也同樣以生產煤炭、陶瓷和水泥而出名。在這層意思上,自然與賈汪熟識親近了。我曾在這樣的小鎮上長大,至今的遊心也帶有沉甸甸的礦質。
雨住了,陽光金子般閃爍。小鎮,你看你是多麼地讓我留戀!
《江蘇新聞》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日
天水
麥積崖
穿越秦嶺西行,又是滿眼黃土。
隻是這黃土原愈為瘦悍,添了不少蒼雄的氣韻。人以及草木,怎麼也感覺是缺乏水份的模樣?
在如此環境裏,麥積崖就愈顯得是一個神奇的所在。它的峰巔狀若麥垛,異於群巒,加上蒼鬱的林子,更有蜂巢般的石窟和巨大雕塑以及造型各異的群像,還有那些個壁畫,那迂回險峻的棧道,就足以成為天水的名勝了。
麥積崖,使天水為之驕傲。天水的地名,對於麥積崖是偏袒的。
而這不過是麥積崖的風景而已。真正的麥積崖除峰巔擁有綠冠之外,整個崖壁則寸草不生。
遊人順著石階、石洞和棧道去觀賞大大小小石窟間的佛像和懸在頭頂的壁畫。巨幅浮雕則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天地間。小佛小神關在文物保護者設置的鐵網內。壁畫在陽光和風裏剝落久遠的麵目,它正被現代畫匠抄襲在自己的畫版上。而這些藝術佳構的原本的匠人們呢,早已灰飛煙滅。
崖體屬於一種沉積的碎沙石,可以用手指一粒粒摳下來。它是靠什麼粘合物集無數沙粒而成為這龐大石崖的呢?且如此陡峭,高不可攀,深不可測。
麥積崖,像麥秸垛,更像麥粒所積成的吧!
為使古人的這些藝術勞作延長壽命,令人在崖壁上施以鋼筋水泥,箍成一個硬殼,盡可能保持原來的崖壁的模樣。為神再塑金身,為佛重修殿堂。今天,是曆史長鏈上的一個環。
流連於棧道上,或麵對曆史遺痕,或擰身遠瞻大自然的景致,一樣令人神怕不已。
而漠漠的黃土在遠處,在遠處。
這是秋天,這裏是大自然的曬場,這裏是麥積崖,麥積山。
玉泉觀
天水城附近有沒有什麼可以遊玩的去處,當地人說,朝北走,向西拐,三幾裏地遠有個玉泉觀,為秦州八景之一,好玩。
如同想象,玉泉觀也不過是一座古寺。雕梁畫棟,香火繚繞,古木蒼蒼,靜謐而寂冷。
玉泉觀的獨到之處,應該是這淺山穀,這黃土塬環抱的地勢,這疏疏朗朗的布局。盡管香壇上覓不到抽簽卜卦的趣味,隻是這庭院裏的一株白菊便使周圍的氣氛多了無限禪意。
小賴於庭院問,吸一支煙,思緒就被一絲絲一片片抽出,悠悠的,坦然而沉重。
有兩位老人踏入來,提著挑著鳥籠,這邊搪下掛一籠,那邊樹叉上掛一籠,便坐下來感觸晚秋的熱烘烘的太陽。他們不說一句話,默默相伴,在傾聽他們的愛物之間的瞅瞅的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