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2 / 3)

好看的是畫眉,那眉毛是學西施美人的。不中看的是百靈,卻有好聽的嗓子,歌王一個。它們都在囚室裏。主人在為它們放風。

空穀似有足音,一個留披肩頭穿紫紅毛衣的女學生背著挎包從台階上走來,旁若無人似的從小路上走過去,消失在竹林中了。

有微弱的敲碧的聲音,溶解於暖暖的空氣裏,令人有美妙的警覺生出。又有香客在那裏叩頭祈禱。

《羊城晚報》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五日

沉香亭閑話

閑話沉香亭

沉香亭,是一個極好的去處。想著去訪古,想著去逛公園,唐興慶宮遺址上那座宏奇富麗的亭樓會愜意地迎迓你。印象中,那雍容高雅的牡丹堪為大觀,隻是那亭子似乎一直關閉著門扉。又思忖,“沉香亭”更是一個絕好的字眼罷了。

我不知道此亭何以謂“沉香”。這字眼本是一種植物的名字,亦稱“奇南香”,可入藥用。要麼就是《沉香太子劈華山》和《寶蓮燈》裏講的故事,華山三聖母的兒子如何由父親帶在人間撫養,如何曾因抱不平打死權相之子,後來知道母親被舅父二郎神壓在華山下,又如何力戰二郎神,斧劈華山,救出母親。而這些,怕與此亭不大相幹,沉香亭隻是唐宮中的亭名而已。

蜘躕於沉香亭前,就不禁要遙想玄宗與楊玉環,遙想詩人李白,吟詠一番“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幹”。而在這般的的氛圍裏,滲透進來的迪斯科旋律和搖滾樂情歌,又不啻是一種譏諷,或一個美妙的和弦。時間與空間。曆史與現實,自然與人生,擁著同一個多棱形的沉香亭。壯丹枯了榮了,故事卻沒有個完。生活在流逝,生活同時在拓新。生命力的意味,永遠困惑而美麗。

這也可以被視為閑話。記得鬱達夫寫過一本書,就叫《閑書》。其自序說,凡一個人到了拿筆管寫寫的時候,總是屬於閑人一類的居多。又說,中國一向就把看書當作是消閑的動作。其實,書中說文談藝,話古道今,敘事言情,逐篇皆屬“正經”文章。閑味,也可以是藝品中的至味。案頭清供,往往微言而大義。

權當試筆,是為《沉香亭閑話》專欄之開篇。

端午餘韻

從鄉間來到都市生活,已有十多個年頭了。對於傳統的四時八節,心理上也趨於淡漠,不甚去講究了。總覺得那些以農曆推算節令的風俗同土地接近一些,與都市的現代味有點相去甚遠。而以陽曆命名的各種不同內容的節日,倒是不勝枚舉,令人應接不暇。

剛剛過去不久的丁卯年的端午,卻使我如醉如迷,至今餘韻猶在。起先,是在竹芭市一帶看見有賣艾的,屬於菜販的捎帶的營生。“老西安”們你一把我一撮,五分一毛地買了,似乎挺莊嚴挺玩味地從街市上走過去。我揀一片艾葉觸到鼻翼下,其濃鬱的熏香即刻使我聞到了故土鄉野的氣味。割過牛草的孩子,知道艾的無緣,它隻配當柴燒。隻是端午時節,艾被視為聖物,常被長輩們懸於門窗之上避邪除災,這是生活的祈望。

後來路過一家中藥鋪,又有一縷端午味使我駐足了。這是回憶裏的香包的味,逝去了的童雅的氣息,久違了的沉鬱而歡樂的思緒。便掏五毛錢買得三包雄黃和香草,感到頗有情趣。倒是未飲雄黃酒,友人說哪家衛生報登了,說雄黃有毒的,自己也疑住了,香草被孩子拿去,縫了香包,送給小夥伴們。孩子說,去年老師也給他們散了香草,縫了香包玩的。孩子喜歡這氣味,當是天性所在。

而艾於老人更親切,因“發蒼白色如艾”,艾,即長老也。老人與童子,係人生進程的兩個極端,可以在這具有傳統文化色彩的端午,獲得心理上的和諧。也可以說,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人都是孩子,隻有生和死,不會有老人的。節日為了紀念,而紀念則遜於現實的意義。

題為“餘韻”,借“月惟仲秋,日在端午”之義。然凡月之五日,皆可稱端午。端,初也。

雨天

今年的夏雨,來得極方便,且動不動就三天兩夜地下個沒完,使人稀罕起好日頭來。自然界的東西,有時候挺頑皮,先是北方的火,後是南方的水,性情相反的兩種現象都給人們帶來了災難。可見,人們希求於自然的,還是平衡的好。

在鄉間,俗話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是與收種的時令有關。而地域的不同,收種時節的差異,同樣是五月旱六月連陰的氣象,則福禍不一而論。開鐮之後的憨雨,會使麥客子最能體味到浪跡的焦慮,如同麥罷之後的毒日頭,讓土地的主人為秋莊稼而擔擾一樣。輾轉的陰晴晦暝,又似乎比天地同時涼熱要遂人意一些。

滌塵殺暑的夏雨總是可愛的事情。盡管,夏雨可能會使都市裏從事飲料生意的人不大樂意。而天氣的變換。更與自然的生態環境,與土地本身更為親近。至於水火之災,多少有著人為的原由。人們在認識自然的進程中,會變得聰明起來。

雨天,在為莊稼人釀製酣醇的白日夢,以解除夏日的疲苦。都市人,仍在濕意籠罩的的天空下,忙著不受天氣支配的勞作。暫時離開土地的莊稼人,則多少感到了闖蕩都市的窘迫來。傘底下的故事,仍在進行著。傘與傘接近起來的流動的屋頂,遮著雨也如同遮著強烈的陽光。人們所需要的安全感透出潤酥的詩情畫意。

忽然記起了《雨巷》,那一幕電視角屏上的小劇。賣果子的鄉下小夥,抱著琴盒的少女,失戀的“牛仔”被雨趕到同一處屋簷下。相互間的關照,擁擠而不疏遠,瞬息的親近,構成了雋永淡泊的美感。避雨的憶念,僅僅是失戀人揀走的那片果蒂的葉子嗎?

酒道

說到酒,則是一個大題目。它不僅僅是一種飲食,更是一種文化。就文人與酒的關係,王瑤先生就寫過洋洋萬言不至的專論。其中談到魏末的竹林七賢,酒,幾乎成了名士們生活的全部。他們失去了對長壽的希翼,所以對現刻的生命就更覺得熱戀和寶貴。放棄了祈求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竹林諸人皆好老莊,飲酒正是他們求得一種超越境界的實踐。

曹操《短歌行》歎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而辦法即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可見曹操與酒結了不解之緣。而陶潛不解音聲,卻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情,無怪陶淵明詩中篇篇有酒,他也是同阮嵇一樣的向往著那音樂的“自然”、“和”的境界的。“李白鬥酒詩百篇”,已經是人們十分熟稔的句子了。

人生態度的不同,處境的差異,抑或情緒的變幻,從酒中品到的滋味自然不一。或狂放、或得意、或歡悅、或悲哀、或沉緬、或逃避、或超脫、或韜晦,等等。而酒之為用,非可獨酌,宜須朋侶,然後成歡。悶酒是飲不得的。如果場合許可,來幾下“老虎杠子蟲”,“大壓小”或吆五喝六地喊上幾拳,是助於消酒的,且散發酒勁,不易醉倒。隻要快意就行,享受生活乃實為幸事。

酒是一門大學問,曆史沿延、遊宴講究、量的稱謂,以至香型、品類,甚為浩繁。常飲者,可以辯出真假名酒的隱秘標誌,而靠假冒酒發財的人終未絕種。近來來啤酒廣為人們飲用,連鄉下人也嗜好它起來,但稱其為“馬尿”的人依然不少。而嗜酒與戒酒者的相通處,都不外乎一種性靈的寄托和表現方式吧。

鳳凰

寫了一篇叫《風流歌星》的報告文學,意外地獲得了“火風凰”獎。獎杯是景德鎮雕塑瓷廠的產品,其挺胸翹尾的姿致顯得很神氣。我並不為此而神氣,我在納悶,當我們民族傳統文化中的一種古老的精神在同現代精神對話時,我們獲得的該是怎樣一種現實性的思想提示和藝術激情呢?

我喜歡“火鳳凰”這個字眼。火中鳳凰。風凰在火中,這情形裏所蘊含的豐富而深厚的生命哲學意識使我驚羨不已。我是想到了曾經讀過的一幅磨漆壁畫,就叫《火中鳳凰》。畫麵分別表現了鳳鳥生命的自在、自為和自由三個階段,開始是從鴻蒙中誕生的鳳凰在蠻荒原野上奔跑的情景,繼而是烈火中的鳳凰在翻騰抖動著,之後便是經過烈焰焚燒的鳳與凰在澄明清澈的太空中回環周流,舒暢自如,與日月爭輝,與天地同和的境界。這原本是一切真正生命的永恒的秩序。

鳳凰係古代傳說中的鳥王,雄為鳳,雌為凰,通稱為鳳或鳳凰。其形據《爾雅·釋鳥》說,為雞頭、蛇頸、燕頜、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鳳凰因含有吉祥之意,常比喻有聖德之人,故頻頻引用於人名、地名及物名,不枚勝舉。“鳳凰不與燕雀為群”,則顯示出此物不凡。它之所以被人們神化,在於它火中再生的神話,其中有著生命的追求精神。

由此我想到了我們所擁有的大變革的時代,猶如烈火中的鳳凰,為追求更新的境界在享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歡樂。而我們自己正在其中。我常常困惑於自己的感覺和筆力。備嚐了涉足報告文學寫作的煎熬的煩擾,卻又實在擺脫不了它的誘惑。當代精神在撞擊著自己的藝術觀,使自己在麵對生活時感到了文字淺薄的羞愧。

家譜

自幼在引間度過,時常聽長輩敘說起悠遠的家世,光宗耀祖也罷,傳播家訓族風也罷,故土上的人們總是從中得到助以小憨的快慰之趣。家世裏的故事很多,是識文斷字者從一本家譜中看到後,借助於“口碑”流傳開來的。

這本家譜,起先在於舊縣府當過修誌先生的二老爺手裏,後傳給善陰陽的九老爺,又傳到當過教師的七爺之手。我這孫子輩的人,按規距也許還不到擁有家譜掌管權的份上。雖在離家後十七載的今日算個弄文字的人,也怯於索要來家譜一讀的。

對我自身來說,家譜無疑屬於一個向往中的神秘。我在尋找自己,以求得對個體生命先天和後天素質的理解,亦是對某一群體及故土的曆史性把握。於是,在清明節後回老家時,便硬著頭皮向七爺索借來了這本家譜。七爺視其為家寶,說文化革命中把書都燒了,難得把它保存下來。並說待冬裏閑了,他準備將百十年來的幾代人作以續寫。

如同想像,家譜屬於那種土黃色的線裝書,一律是工筆正楷的手書。先有三篇序言,說“嚐思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與邑之有誌也”。舊傳有譜,至明代某年因人禍天災遂失。這本族譜當是大清道光年間所撰。當時,撰譜者依照古陵的明洪武和青將軍墓碑所載文字,做了家譜的開篇。其後至撰譜者的高祖之間,其世次名諱已無所考稽,留下了一個家族史的空白。序一的落款為“廩膳生員潮海涵氏盥手敬識”,可見名潮字海涵的這位先人當屬清代秀才。序三時為光緒年間,記敘一場大年饉後戶族凋蔽的淒清狀況,續譜時已七旬有四。大略推算,由序三的撰寫者留下的這些墨跡,已足有一百多年的歲月了。

家譜正文分“世係”、“墓誌”、“古風”、“世次”各門類,主要記載了一至八世長門二門的詳細世次名諱,以及生平小傳和軼聞趣事。其結構嚴整而散淡,文筆質樸而雅致,勾劃出了一個家族數百年間的興衰軌跡和細微的畫圖。從文體上,也堪為史誌類之上品。隻是在最末一頁,我找到了我的曾祖父的名字,當是民國年間的同代人的補筆。

前不久,老家編纂地方誌的鄉黨來找我,複印走了我的家譜。這是一本難以覓尋的奇異的書,是家族這個社會細胞的一頁史記。

抽煙

朱自清先生乃一代散文宗師,名篇很多,但知道他的《談戒煙》這篇文章的人自然不多,或許會詫異。那麼一個文筆清麗透頂的人怎麼會去寫汙濁的煙草呢?若從這篇文字看,非嗜煙如命者不會有如此絕妙的體驗。

作者曾在散文集《你我》自序裏裏說道:“《談抽煙》下筆最艱難,八百字花了兩個下午。這是我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第一篇文字。”就是說。朱先生為這篇小品也耗了幾根煙吧!文章的難產,居然在語言大師也不能幸免。由此可見,為文之人的窘狀。

文章寫道,抽煙,說不上是什麼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麼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再說那吐出的煙,嫋嫋的繚繞著,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好些人抽煙,為的有個伴兒。朱先生文字的味兒,全出來了。

說到這兒,記起前不久在《作家》雜誌上看到的一首詩來。詩人劉泉,名字很生疏,但題名為《抽煙》的詩卻使人品來感覺親近。“抽煙不是抽煙/抽煙是坐著或站著苦苦地想一個問題/抽煙是出門在外的一種風度/抽煙是沒有朋友時的一個朋友/抽煙是沒有愛情時的一種愛情/抽煙是流不出淚時的一種眼淚/抽煙是寫不出東西時的一篇作品/抽煙是一種回憶形式/油煙是一種愛國方式/在目前”。這些詩句,我覺得挺妙!也許,我是站在嗜煙人的角度,讀這詩也似乎在抽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