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抽煙自古遭到反對,因為它對健康有害。我讚成戒煙,我讚成全世界戒煙,但可就殃及從事煙草生產和憑販賣高價煙過活的人們了。
羚牛
先是從廣播裏聽到秦嶺北麓某地村民捕殺羚牛的消息,後又在報紙上看到動物園羚牛出籠傷人的報道。無獨有偶,從人傷羚牛到羚牛傷人的兩則事件看,除了驚異外,便是一陣有幽默味的沉想。
年初去佛坪自然保護區的時候,無緣分親眼看到野生地域內的羚牛,據說它出沒於三至四千米高的光頭山一帶。倒是在保護區的陳列室裏仔細地觀察過羚牛的標本,確實很奇妙。羚牛亦稱扭角羚,屬於哺乳綱,牛科,體長二米左右。其雌雄均具短角,全身棕黃色或深棕色,眼周黑色,尾短粗。夜出覓食,以青草、樹枝和竹筍為食。其模樣兒與耕牛相近,隻是多了個野悍之氣,顯得十分威武。
盡管它是野生動物,卻因同屬牛類便給人一種親近和善之感。記得在鄉間種莊稼那陣,驅牛於熱土上,春種秋收,耕耘耙耪,老黃牛便是最誠實的夥伴。曾也為牛而委屈過,以為人是殘忍的,把牛使喚了一輩子,待牛老弱病殘了,便宰了它,吃牛肉,啃牛骨頭,還將牛皮合了套繩製了鞭子再驅使它的同類。鄉間有一種既實用又美觀的“甩子”,就是用牛毛巴做成的。人與牛之間,看來是既親善它而又是奴役它的。聽說鄰村一位喂牛人百般虐待一頭鍵牛,這頭鍵牛在忍無可忍時竟將喂牛人抵在牆上,用那雙似乎是裝飾物的抵角穿透了人的胸脊。作為家畜的牛,—改被奴役的性情而複歸自然本性了。當然,更多的牛是老實的,童叟無欺的。
顯然,捕殺野生保護動物之列的羚牛是一種無知的現象,而羚牛出籠傷人則屬於管理上的無能。如果說是羚牛在這兩樁事中近乎報複的話,似乎太玄,但從宏觀角度審視自然對人類的報複卻是實在的。生態環境的保護,說明人類在征服自然過程中已經醒悟了一個大問題。
《陝西政協報》一九八八年九月連載
黃與黑
我時常惦念我的故土,那一塊黃土山原。它與八百裏秦川的平野相去不遠。在東南邊隻不過一山相隔,多至三幾十裏地。雖說比起北邊的荒山禿嶺沾了不少自然條件的光,但確實不算一塊豐腆之壤。縱橫的溝穀把梯形的原坡地割裂得七零八碎,又盡是聽天由命的旱田,遇上風調雨順的時月便是原上人的大福份了。原上人沿溝畔鑿土窯而居,吃的是窖水,穿的是粗布,從老先人那陣起以至前些年,也就是那麼個樣子。我很難想象到,這一塊黃土山原是怎樣艱難地養活並繁衍了一輩又一輩莊稼人的。
一坨黃土養一處人,這是常理。黃土裏來,黃土裏去,一個部落和家族裏的個人,其生年是短促的,而群體生命的血緣,如同一條潛流,終是延續不斷。每一塊地裏都有墳墓的遺跡,經常有把新墳的基坑打套到舊墓裏的事情。但每塊土地在每個季節都是活生生的,有成熟的莊稼,卻沒有老死的土地。原上的人也如同離離原上草,枯榮間總有新生命的勃動。
據說,黃土高原的形成遠在太古洪荒之世,舊石器時期就已有人類活動。有過森林草原和青山綠水,之後也有過“沃野千裏,穀稼殷積”,再之後便成了支離破碎,溝壑縱橫的貧瘠之地。生態平衡的失調,使原上人在向大自然攫取的同時失卻了太多的財富。當然,這是在一個相當長的曆史時期才可能造成的。有如黃土層深處的煤,是在漫長時間裏才生成的一樣。而煤則比黃土更久遠,由一定地質年代生長的繁茂植物,在適宜的環境中堆積、埋沒並天然煤化而成。一片黃土的表層深處,竟存在著它遠古的凝固了的黑色的夢,這的確是十分奇妙的事。
原上人一般都弄不懂地質學方麵的科學道理,隻相信腳底下的煤是造物主的恩賜。溝裏峁裏的柴打完了,莊稼的秸杆還是作牲畜的飼料,於是向浮載眾生的土地要燒的,鑿一個窟窿,就有可以燃燒的黑石頭。我想,這一塊的地球表麵是一片黃的土地,黃土深處則又是一片黑的土地,腳下的厚土對它的子民也算是富有而慷慨的。先人們最早發現了煤之後,原上人就再沒有停止對它的開采。許多年過去了,溝裏遺留下的是隨處可見的黑窟窿和被埋沒了的黑窟窿的遺跡。人們除供給自己燒用外,便趕著賣炭的騾馱隊,吼著粗獷、渾厚的“腳夫調”走出黃土原,換回些鹽巴和日用雜貨來。此地煤稱上品,實冠西北。初以交通不便,未大量開采,迄鹹榆公路與隴海鐵路之鹹同支線先後溝通,煤炭業逐漸興旺發達。但雖然說舊縣境內已成為煤都,廣為開發,而這一小塊黃土原底下,還是貯藏了一窩黑寶石的。
也就在近幾年間,原上人似乎才醒悟到了煤的值錢。其實,完全出自於一種時勢。他們又刨開舊的炭井、或開掘新的井口,以新舊並行的開采形式,即動了地殼深處的岩壁,也是敲響了人的內心深層的門扉在開掘人的潛在創造力。人與地互映,地與人合一,真正有了一種期待燒燃和開始燃燒的生命。漠漠的黃土原上,一處處煤倉便添了不少深沉的色調。運煤的土路,在土地之間重重地劃過一道道黑色的曲曲彎彎的粗線。人們或麵朝黃土背朝天,或鑽入地底打撈孕育之中的太陽,要麼一身塵土,要麼一臉烏黑,有陽有陰,有勞有逸,生活終是稍加完整了。從表麵到潛層,土地和人一樣不單調了。一黃一黑,一糧一錢,光景過得起色多了。世事本該是這樣的,那前些年的日子咋就過得那麼淒惶呢?
世事也有不順的時候。眼下盡管得了一些現成,改善了生活環境,而前頭的日子長著哩。各種形式的小煤窯,已經麵臨著難以解脫的危機。這條原上,小煤窯已擴展到幾十家。整個郊縣境內據說有五、六百家之多。煤滯銷了,資金難以周轉,事故屢屢,大家爭奪僅有的資源,勞動強度又很大,加之管理上的弊端,使黃土原上這條唯一的生財之道陷入迷茫。困境會是暫時的,是可以緩解的,也同時又是長遠的。一些聰明的原上人,麵對這種困惑,已開始把目光投向遠處。方才從小煤窯取利或沒有取利的人們,又更新醒悟了世事中的別一個秘密。
鄰村我的舅家黑池原,是最早從小煤窯得勢又最早遇到危機的村子。從來也沒有憑土地起家,而挖了煤之後錢是有了,土地卻出現裂痕和下沉現象,以至所居住的窯洞陷塌大半,主要因為一個縣辦煤礦挖空了土地的支架,加上秋雨連綿所致。他們用錢在原上蓋了新莊基,有磚窯,有水泥平房,有小樓,還修了學校、醫院,煞是闊氣。在這同時,遇到了小煤窯的困境,便去租賃鄉鎮上的紙廠,提出從地下到地上、從農村到城市、從繁重勞動到輕省活路轉化的設想。沿原畔的舊莊基地一律推平歸田,開辟為蘋果園,發展商品經濟。黑池原神話中的那個黑池泉水丟失了,而今又找到了不竭的清清流泉。煤挖完了,土地和住宅會陷塌,再說後代燒什麼呢自然資源總是有限的。是他們以農民的身份說出了一個新鮮的字句,即生態平衡,使我為之驚異。
從地上潛入地下,又從地下轉入地上這是一個循環,一個螺旋式上升的曆史過程,我的故土,正在黃與黑的碰撞中尋找和諧的日子。
《光明日報》一九八八年四月十日
皂角樹
皂角樹在旱原上算是稀有樹種,並不常見。我記億中的兩棵皂角樹,一棵長在鄰家的院畔上,另一棵則是舅家院前的那個古物。鄰家的那棵長得很繁茂,有合抱粗細,年代並不顯久遠。其枝股七出,攏起一個渾圓的樹冠,而且滿枝叉間也長實了後生的條子,顯得血氣方剛。那渾身的圓刺頂是讓該子們畏怯,不曾有誰在這棵樹上嬉戲耍鬧過。以後,也便淡忘了它。而記憶最深刻的是舅家院前的那一棵老皂角樹,樹幹呈倒人字形,極粗,卻鏤空了許多,也沒有象樣的樹冠。因為缺少刺,似乎不屬於它本來的樹族。於我說來,在它的懷抱裏度過不少童真的時光,而視它為舅家的一種標誌了。
前些日子回老家,和母親一路去看望年邁的外爺外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記得好幾年不去了,尤其是同母親一起重走這條土路,怕是二十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一輩一輩人與日子一樣快。因為前幾年的憨雨,加上地下煤層的開發,祖祖輩輩所棲息的這一茬土窯都塌得所剩無幾了。舅家村子裏的人們,憑借下煤窯挖炭掙的血汗錢和公家煤礦對地麵住宅損失的賠償款,在原上重造磚窯和水泥平房了。還未搬出的幾戶人家就顯得蕭條寂默起來。況且,村上規劃這些舊宅地為果園,已經雇用推土機在處理廢墟了。外爺外婆仍還住在這裏,說要搬到原上的新磚窯裏去,當下是舍不得離開的。還有的舊景,便是這棵古老的皂角樹了。
剛到舅家崖畔上時,我就先看見了這棵夢裏複現過多少回的皂角樹。按說它同樣遞增了二十多個年輪,卻麵貌依舊,比人顯得耐老多了。邊緣有細純鋸齒的卵形小葉間,已有花後的帶狀英果。到秋裏落了葉,那紅棕色的皂莢便如同鐮刀,表麵有白色粉霜,一彎彎地掛在枝頭,在風裏搖響著。那時候,樹下不遠處就是澇池,常有婆娘女子們洗衣浣紗,棒捶起舞,笑聲喧囂,洗溜用的去汙品便是皂莢。莢果可入藥開竅,刺兒能托毒排膿,其種子則是煮鍋豆類中的上品。如今,這一切都成為往事,化作殘夢了。
外婆說,推土機把爛窯都推平了,直逼到這孔窯洞的門檻前,說要毀了這老皂角樹,嫌它遮地。那天早晨,推上機朝著皂角樹撞了半響,撞不倒,也便作罷。說這老樹一百多年了,根紮得深,怎麼能推倒哩?讓它長著,作個紀念。或許它在地上沒有了立足之處,但在不少人心裏永遠擁有它的位置。我從心底隱隱感到,包括皂角樹在內,旱原上的某種氣質正麵臨著痛苦的蛻變與悲壯的訣別。新生命的進程,在皂角樹羽狀的葉片上飛動不止,和陽光一起舞之蹈之。
《人民日報》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
秦二世之墓
去古長安的曲江池遺址尋訪鄉人仰慕的寒窯,得知秦二世胡亥墓就在近處,便趁春末的夕陽去領賂其間的意味。
進城去的鄉人開始歸來,郊野的大道上便是一種匆匆的行色。路在此處開始拐彎上坡,伸延到曲江池畔的土原上去。托著沉重行囊的車子在坡前顯得滯緩起來。拉騾子掛坡的駝背老人等來了生意,從岔道旁的茶亭小凳上站起,解開牲口韁繩,向坡前踏來。我喝完一碗泥腥味很重的茶水,又看了一眼用紅漆畫在樹幹上的箭頭標誌,踏上田問的土路去訪秦二世的幽魂。
這個被曆史冷落的人,依然被今人冷落。去墓園的路僅一車轍寬窄,且有深深的轍印,似乎直通往一處磚瓦窯。眼前的土原高高隆起,當是大唐紫雲樓的遺址。借著它的厚重的根基,鄉人取土作坯,燒造磚瓦,讓曆史的根底躍上城中最現代的高樓大廈。岔過一條小路,皆是一處處坍塌廢棄了的破磚瓦窯,疑為舊的堡壘,滿目瘡痍。有現代流行歌曲的複製帶在噪音十足的錄音機上旋轉。聞聲前去,即台階,即門樓,即秦二世胡亥墓了。
寂冷的一隅,被現代噪音所充塞,愈是這樣愈顯寂冷。寂冷得僅有一個賣門票的小夥子,像某種小生意的攤點一般。園裏花很好,因為土地很肥沃,因為氣候雨水很好。冷清益於花草的生命。建築物很民間,隻是蹲在殿前的一頭破損的石獸讓人頓覺獰厲之美。所謂的殿,叫做展室更好。有塑像,有圖文,講秦代的興衰。拐到殿後,即可看見立有碑石的小土丘,雜草叢生,多為酸棘刺,崢崢嶸嶸,掩著一個二十三歲的皇帝的殘塚。
盡管遊人罕至,但還是踏白了一條小徑,直繞到土丘之額去。踩上去,便把皇帝踩在了腳下。史傳秦二世胡亥,昏庸無能,在位三年,結束了不可一世的大秦王朝。始皇企圖占有空間和時間的極限,卻僅傳至二世便灰飛煙滅了。始皇死於沙丘,李斯秘不發喪。後假詔使扶蘇、蒙恬含冤千古,胡亥襲皇位,趙高進為郎中令,李斯則保住了丞相之位。二世受趙高讒言,大舉屠殺大臣及諸公子。隨後陳勝吳廣項梁劉邦起兵,統一了的國土複於戰亂,齊楚燕韓趙魏東方六國各立為王。趙高欲亂,牽一鹿獻給二世說:“這是一匹好馬。”二世笑道:“丞相誤邪,指鹿為馬。”問群臣,有言馬言鹿或默然者。凡言鹿者均被趙高所殺,進而逼二世一死。
站在土丘之上,東望即秦始皇陵,那裏的兵馬俑坑人潮簇擁。西北望去,是列峙的漢陵,迤邐的唐陵。東南近處則可見漢宣帝杜陵。相形之下,位於秦漢上林苑、隋唐芙蓉園的這一方墓園實在卑瑣得可憐。眼前的曲江池早已幹涸,江頭宮殿化為礫土,柳為誰綠,唯桐花如血怒放得粲然。近處是田疇村落,夕陽西下,炊煙嫋嫋,古風棲處的原野依舊是生命的歡歌。
獨自進得墓園,獨自走出墓園。總把現代流行歌曲的噪音當作曆史的挽歌。郊野大道上人流稀少了,老嫗的茶亭已經收攤,歸去城裏的班車也趕不上趟了。
《人民日報海外版》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