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在空氣中均勻衝淡,恰如其分,且很中和。如同酒,假若濃為酒精便不可飲。又如同糖,假若濃為糖精也要化開來才何。
不去掐梔子花罷。
讓愛悄悄從桅子花的旁邊悄悄走過。花的靈魂將如同那芳香會不時叩問你的消息。冬天裏的春天,梔子花在陽光下在夜色裏開放著一片寧靜的時光。惆悵的旅人,便有了一個無欲的自在的夢。
時光
屋外的山包上有兩個小孩子正在玩耍。男的大約八歲,女的六歲,是隨奶奶從香港來這兒看望奶奶的舅舅的。我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他們在那兒玩,一口粵語,我聽不清一句話。
這時候,孩子們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從湖邊散步回來,在小山包下的石徑上站住了。兩個老人,奶奶六十歲不到,奶奶的舅舅已七十有四了。
兩個老人與兩個孩子對望著。
隻那麼短暫的一瞥的相遇,卻可以跨越半個世紀的時光。
我想,我在二十年前的時候,也曾像這孩子這麼大年齡,不過遠沒有他們闊綽,腳丫子從鞋子裏戳出來,去山包上割草放牛。我和舅舅去礦上撿煤,抹得像黑孩子,一次被公家人抓住,筐被扔到溝裏,挨了幾個耳光。
孩子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在兒時這麼個年齡裏幹什麼呢?不知道,我隻聽奶奶的舅舅對我說,他的外甥女年輕時候曾是上海之音的著名播音員。後來因故遷居去了香港。她兒子長大成人,變為富翁。我眼前的這兩個孩子便是她的孩子的孩子。
我眼前的孩子,不會對上海有任何印象。他們開始的是另一種人生。他們把這裏叫做大陸。這裏是他們的老家,是根。
兩個老人,兩個孩子。而我恰好站在中間。
眼前的情景又將很快成為記憶。
曆史就這麼走動著。
空間
這裏不是西安機場。這裏是廣州車站。地球把你拋上一萬米高空,時速為一千裏,不及三個鍾頭,你便擁有了相距甚遠的這個新的空間。
你很小。你在空中對視於地麵,那座城這座城都也小。同樣,飛機在天上飛,確也是一隻銀色小鳥。
起點與終點,是此岸與彼岸,你越過了三千裏寬的江河。
你由熟識的空間挪到了——個陌生的空間。你正享受此岸的陌生。那雙惜別的淚眼,換作了路人的目光。
世界很蒼茫了。
從一個大都市來到另一個更熱鬧的大都市,從內陸到沿海,從古老到嶄新,其曆史年限約五千年。
你進入四號候車室,這裏通往深圳。機票變成火車票,被檢票處的小姐咬一個M型的牙印。室內空蕩蕩的,你還是發現了比你先到的三個候車人,一個老頭兒、一個少婦和她的小女孩。老頭抱著拐杖,把光亮亮的禿頭顯給你。小女孩在座椅上搖搖晃晃走來走去,少婦在欣賞她的傑作。你坐在一角,油著煙,望著這些情景。
難得有這麼清靜的一隅。
你擺脫了一個喧囂的所在,在更喧囂的地方擁有了此刻的寧靜。
這空間真好。
你剝開一個從西安帶來的桔子,吃著便想,把石頭背到山裏而山裏的石頭更昂貴。
使你驚奇的是一隻麻雀從窗戶破洞裏撞進來,很快又消失了。你看清了是一隻麻雀,很灰。此處竟有這類野鳥?
從白雲機場剛剛起飛的飛機,正擦過窗外的天幕。是剛才乘坐的那一架飛機又折回西安去的嗎?
你是一個獨旅人,和那禿頭老人一樣的獨旅人。你是此岸,那老人便是彼岸,在歲月之河上。那少婦是什麼呢?那小女孩是什麼呢?她們母女在各自的一個時間流程裏相依相伴。
很快,這塊空間屬於更多趕路人了。
迷津
車抵深圳。你走出車站,又尋找新的一段路,尋找車。
沒有站牌,沒有見到開往西麗湖的車子。你辨不出東西南北,不知道你最終的目的地距此有多遠。
一群小男人圍注你,請乘坐的士,少則四十元,多則九十元。你感到莫名其妙的厭惡。問誰話吧,人家都挺忙,懶得理你。你終於掏一元錢買了一張定價四毛的遊覽圖,多出六毛錢也沒問清如何去西麗湖。你再問另一個女人的路,她不搭話茬,總問你有無“鋼崽”(港幣)。你去打公用電話,一個閑人收了你兩毛紙幣卻不兌你硬幣而替你撥通電話,他不再肯喂電話,電話餓死了。他送你走不遠便十分便當地搭上了去南頭的的士。說到那兒可換乘去西麗湖。你感激得遞他抽了兩支煙。
你迷失了。
到了西麗湖,你仍末醒來。霓虹燈已醒了。
歸宿
目的地,其實正如啟程時的房間,是一個歸宿的抵達。
從西麗湖去西麗湖的創作之家,這最後一程路也同樣等待你的尋覓。走了一程,在交叉路口汀問一位小姐,她說走錯了,甚至是方向性的錯誤。這又朝回走。再問商亭主人,說天黑了,路有二公裏遠,出一塊錢坐順車吧,伯路上有壞人。你攔住一輛車子,它不去創作之家。
家,歸宿,在天黑之後的異地感到很暖。
你又一次打通了電話,你等車來接。
你靜靜等著,鼻息裏有濃烈的花香。順便看立在路旁的西麗湖全景圖,終於看清了你所立足的位置,過鬆樹山莊,再沿水上樂園桑那浴按摩中心翻過山梁就是療養院。你想到聯絡地點,丙三樓,心悅苑,創作之家。
這便等不耐煩,拎上行囊,何懼路途漆黑,心裏極有把握地奔向目的地。
已經是夜裏八、九點鍾了,行人幾乎沒有蹤影。偶爾,有刺眼的車燈戳來,隆隆從身邊駛過去。
你走著,走入一團漆黑的沉寂之中,獨自聽著自己的腳步聲。這時,你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被另一個人的腳步聲碰撞得雜亂起來。有車燈遠遠掃過頭頂。
“你是陝西來的嗎?”
“是呀!你是?”
“我是小毛,你姓和吧?”
當他一把抓過我手裏的行囊時,我覺得是到家了。
“前邊有燈處就是我們的小樓。”他親切地說。
遠岸
從大陸腹地出發,逾越三千裏,尋找岸。
向南,向南。地圖上位於南海岸邊的城市,仍然遠離海。去海岸邊,仍然有好些站的旅路。
原來,旅者還是處於這一塊近海陸地的中腹。
終於可以望見海了,卻又可望而不可及。海是冥冥的,夢幻般的,迷蒙的,雲裏霧裏,看不清海的麵孔。若去海灘上,仍有三幾裏地的路要走。
而眼中的海隻能是海峽,對岸又是朦朧的海岸。就是最浩瀚的海域,也還有岸在守候旅人。
行駛於海上的船隻,也不過是岸的一部分,充其量是飄泊著的岸。它一旦脫離海岸,就意味著去尋找岸的母體。
岸,如果存在的話,它是在難以企及的遠方。
西麗湖
客舍離岸尚遠,隻好去看近處的湖,西麗湖。被陸地緊緊圍攏住的一個小海。
湖水很綠,綠得起了苔蘚,如同湖的綠衣。綠得快要化為陸地了。但細察去,仍是透明的,平滑的,柔軟的,把星鬥和燈光含在了它的多情眼眸裏。
迂曲的長廊,通往一個幽靜而寂寥的所在。酒樓是詭秘的,如同那詭秘的霓虹燈,如同濃妝豔抹的旅境中的小女人。鬧中有靜,靜中欲動,動靜相宜,便是這個度假村的情調。
別墅是一幢幢石壘的房子,白得莊重而潔雅,被樹林子一遮一掩,就接近了大自然的原始意味。連路徑,也是原生的石頭鋪設的。
湖在低處,山在高處。西麗塔在高處的高處,成為這個湖的標誌。它直指蒼穹,夜間也燈火通亮地勾成一個錐形,顯示其不舍晝夜的存在。
畢竟因為人為的痕跡,湖水靜得似不再流動,凝固了似的蕩漾不起勃發生命的景觀。
西麗湖,一個尚嫌冷落的小女人。
蛇口
海與陸地,交錯成一個蛇口狀的蛇口。
蛇口的地域極小,去處卻有一個“海上世界”。是一隻大船泊在岸邊,登舷可以遠眺香港,入艙可以看到民俗展覽,走入一個豐富而稀奇的陸上世界。
在視線內的海峽上,據說曾有無數來自陸地的人們企望前去對岸的另一塊陸地,或被惡浪吞沒,或被海獸傷害,或被槍彈擊沉,總是海把他們送回到剛剛離別的灘頭。海不可冒犯,它會把你歸還給岸。
一個曾經荒涼瘠貧的灘頭,卻在幾年光景裏變成一座潔雅華美的小城。這裏的碼頭通往海上的各個碼頭,世界的船隻可以在這裏找到靠岸的位置了。
去問林則徐,打聽蛇口的曆史。林則徐正站在高高的山巔,被銅鑄為塑像,手持古老的望遠鏡,在對視遠處的海麵。頭頂是冬日裏烘得頭皮發燙的豔陽,衣襟被海風兜起,遠處海麵上船隻在悠然移動。
炮聲啞了,如同左炮台上生鏽的塑像般的鐵炮。古炮已成為文物,綠樹和蘆葦叢遮住了炮的視野。
炮聲響了,那是開山的炮聲。
安寧而充滿活力的小城,在當代中國的所謂試管裏生長著。這小城是適人意的,遠不是它的名字“蛇口”那麼令人恐懼。
海與陸在此握手,親吻。
旋轉餐廳
早早起來,趕到國貿大廈去吃早茶。
“吃早茶”一說,隻有在這裏才說得那麼在行。但與其說是去吃什麼早茶,不如說去吃五十多層摩天大廈之巔的風景。
電梯是露天的,使你感到怎麼漸漸離開地麵而升上浩渺的高空。地麵上的景物在緩緩縮小,愈小愈使人的視野攬盡闊大的東西。走在地上的人會發現,你貼著樓壁在滑落,墜向無底的深空,作垂直狀。
坐在窗前,山變得低矮,山外邊的異域的樓群探出了頭向這麵眺望。俯視腳下,人比螞蟻還小,眼裏隻是樓房的頂端和斜壁,或是一切景物的頂部。
地球在腳下輕輕旋轉起來,把它的這一角落的每一個側麵都顯示出來。
你以為自己在遠距離俯視這座城市,以至是超然於塵世,其實是一種錯覺。你還在地麵之上。這是你的喜劇。
石岩湖
過白岩海關,去石岩湖。就是那個在深圳地圖上宛如一隻小鹿的石岩湖嗎?
這裏是溫泉度假村,不見溫泉,但見一個仰成一張弓的裸體少女抖動鬆軟的秀發。這尊塑像,使人領略到“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適意。但這不是故土上的華清池,這少女不是楊貴妃,她完全是一個開放型的現代女性。
去騎馬吧,這裏有賽馬場,一處人造的草原。顛動於馬背上的人,有一種征服的快感。而觀賞本汗淋漓的十幾匹棗紅馬卸卻鞍子解脫籠頭在沙地上打滾的情形,實在令人抖擻。馬的自由、奔放、灑脫和傈悍,讓人的氣質為之遜然。
去租一隻摩托艇來,代替你有限的雙腳,再化陸地為湖麵,讓凝固的東西流動起來,你也贏得了頃刻問的快慰。兜風也好,宣泄也好,世界總是在你的視線裏飛動起來。
異國情趣的情人島,更招惹旅人。房子的外形,不再是你看慣了的模樣,一反常態便有了個性的價值。湖邊蘆草簇擁,草浪裏有一頭牛在那裏靜靜修行。旅人便站在橋上,倚著欄杆,將奇特的房子和那頭牛作為背景,留一張影給記憶收藏。惟獨不遇情人。
草坪上的野炊的灶台,原始而現代,隻是空空蕩蕩的像片廢墟,不見煙火升騰。路旁—位占卜人,是用占卜乞討。他會為旅人編織幸運,而他看來永遠擺脫不了的是不幸的蛛網。
後來初識一位女詩人。她說她無法戰勝孤獨,純真可以演變,孤獨是無法演變的。她是從石岩湖來的。
是的,人們為了逃避喧囂與寂寞,才去遊曆一處風景的。美的風景可以使人陶醉,而醒來之後你依然是一個匆匆過客。
聖地
近海的灘頭曾是一處墳地,近處的海也是黃場淤泥。墳地上會開出紅的黃的美麗的花,也就會營造起高雅的殿堂。
這座大學,在醜陋的廢墟上建造起來,闊綽而典雅,美麗得如同宮殿。它當是嶄新的,一個聖潔的現代的維納斯。
在校門口的浮雕上我看到了這位美神。她又從浮雕上走下來,踏進階梯教室,坐在寧靜的圖書館裏。她在露天式禮堂裏講演,在水池邊嬉戲,在草地上仰臥著看流雲。
我軍慶這裏的驕子們。沒有專職行政人員,沒有專職的清潔工、圖書管理員和夥夫,除了老師和學生還是老師和學生。他們當主人又當仆人,這兒是知識的王國。
商品經濟高速發展的土地,也養育智慧之樹。
太陽下的傾斜的石座,呈圓形,將它的角度顯示給流動的日子。有子醜寅卯的刻度,軸心是一個圓柱,太陽便把陰影透過圓柱印在時辰的刻度之上。
這是新生命在對古老的一種膜拜。因為文化的根很深,深紮在五千年的時間的土壤裏。古老卻不等同於陳腐。
她愈來愈神聖起來。
沙頭角
長不足裏,寬不盈丈,一個遠近聞名的小街。以街心為界,東邊是中國管轄區,西邊則仍由港英管轄。隻須一步,就跨越了一道無形的界牆。
既然是同一條街,就沒有了大的區別。房舍、商品、人的模樣,以及語言,看不出有什麼懸殊來。
而交融和流通是悄悄進行的。如同血液,也如同這裏的陽光、空氣。
被譽為“購物天堂”,卻也無物可購。金店是開給巨商豪富的,衣褲也動輒幾百上千元一件。大多觀光者在此慨歎不已,實質上皆屬下等人、窮人一類,包括我自己。你去買點廉價的低檔貨吧,你的經濟人格在約束你不可奢望。
沙頭角,沒什麼便宜可占。
—個富有誘惑力的令人失望的小街。
彼此在同化著,彼此在縮短距離,街這邊與街那邊,街裏和街外。甚至於沿海與內陸。大循環的時代,使每一個人變成某種帶有同化元素的分子。
海風吹過來,滲入泥土。
沙頭角照樣有名氣,許多人談起它都那麼眉飛色舞,煞有介事似的。
平安夜
客居別墅式的療養院,平和而安寧。卻在聖誕節的晚上,一個人怎麼也坐不在房間裏了。人類善於群居的本能,在撩撥獨居者去尋找熱鬧。這便沿著小路,去燈火通亮的度假村去湊興。
聖誕老人到處都可以碰到。他老人家返老還童似地在那裏樂嗬嗬地微笑著。繁麗擯紛的彩帶縈繞著,輕歌曼舞在酒樓上醉著。唯獨他一個觀光者,默默徘徊於這異地的遊樂場之外。
他找——塊草坪坐下,默默吸煙。草坪略帶潮意,很舒坦。對對戀人,從旁邊吻抱嬉鬧著走過去。爆竹聲,依稀如夢,時斷時續。
他去商場轉悠,買一件剃須刀。他想到了獨居者不善儀表的雜亂的胡子。有靚女在窺視他,他倒先避開那銷魂的目光。
恰巧遇上友人,一起坐在酒樓。一個狗肉煲,一個包米羹,啤酒,火腿,花一百多元消受這平安夜。然後送朋友去巴士站,坐在冰冷的椅上守車,然後拜拜招手再見。
當他回到客舍,電視裏也正過聖誕節的平安夜。他仍是旁觀者,與屏幕上的人兒不能交流。平,為安。客心則夜不成寐了。
水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的空間的遷移,無非是水土有別。不同的水,不同的土,養育不同的植物和動物,養育外在內在各異的人。這便有了地域之界,人際間有了鄉黨的稱謂。
我把舊有的生存環境丟在了三千裏外的西北方,獨獨地生活在這異域的土地上。腸胃沒有感到不服於水土,但情緒上總還不是味道。是的,房間極舒適。空調、熱水器淋浴、電視、電話、席夢思軟床,應有的都似乎有了。吃的是山珍海味,很可口。缺少什麼呢?
缺少以往的水土。
水土是中國槐,走時已落盡霜葉,疏疏離離的了。這裏仍一如春天,花繁葉茂,每一株草木都那麼有汁氣,綠鮮得如同假怖似的。感覺上不是滋味的,是晚飯後聽南方人一一講解苑裏花草樹木的名稱,什麼牛蹄樹,什麼三角梅,什麼瀟湘竹。幾乎認不出幾種草木的我,記起了黃土高原上所熟識的每一種植物。
尤其是因水土而造成的人所發出的聲音的迥異,使我大為迷惑。這西麗湖,他們說成“賽萊屋”,幾乎每一單詞都同你的猜想相去甚遠,外語一樣需要翻譯。如入異國,我成了“老外”。回房間打開電視,中央台竟奇跡般播放秦腔《卓文君》唱段,是戴春榮的拿手戲,隨後她又唱一曲陝北民歌《趕牲靈》。我擰大音量,覺得這是專門為我而唱的。
水土又不隻是口音,甚至是一種心態。在我熟識的那座古都市,是不敢奢望較長時間有這般吃住條件的,但我有時痛感到這不是獎賞而是一種懲罰。我知道我的性情,平和沉穩的時候多,喜歡冒險的時候總是少—些。總說漂泊好,真正上了旅路就生出鄉愁的憫悵,尤其是獨旅。我也知道,這樣是保守的,是沒有出息的。
因為太留戀屬於自己的水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