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不少人物傳記,對傳主的交遊,都不約而同地注重起來,更有專從交遊入手探索一時代“文人集團”的著作。這至少對一般讀者很有用處,交遊講清楚了,便可見出傳主當時的作用、影響,他發揮這作用影響的方式與渠道,更能折射其為人。沒有交遊,就沒有人物活動的完整曆史。王元化先生曾經感歎魯迅傳難寫,交遊方麵不易詳明,也是原因之一。以魯迅的重要,逝世不過六十年,有些交遊情況就已經頗感渺茫了。許多“回憶錄”,事後還須“正誤”,說明是誤傳,誤記,甚或虛構。研究者輕視交遊,一至於斯。有些傳記幹脆抓住傳主內心世界,揀出幾個大關節,深文周納地演述開來,這種寫法固然凝煉,可以騰出許多篇幅來剖析人物內心,但未能正麵接觸複雜的交遊圈子,失之於偏,也是很明顯的。
交遊給胡適傳作者帶來的挑戰有所不同。一般說來,胡適樂觀、開朗,朋友遍天,敘述他的交遊,選擇編排材料,應該綽有餘地。但朋友圈子太大,他在其中的位置,也容易看偏。何況胡適多朋友,並不說明他多知音。胡適主觀與客觀、內與外,處處都是矛盾,溫源寧描寫的坦蕩清淺,隻是一麵。他多朋友,很可能就因為實際上少朋友;他清淺易懂,也很可能是因為另一種隱晦難懂,這才努力用直白如話的語言訴說自己,求其友聲。胡適“著名的微笑”背後,也隱藏著一麵捉摸不透的深的湖。
這種“捉摸不透”,魯迅刻畫得很精彩:“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麵樹一杆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裏麵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字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倘若敢於觸及胡適密如蛛網的交遊圈子,又願意這樣“側著頭想一想”,所以往往能夠——盡管不必盡與魯迅相同——從這“捉摸不透”裏(例如至今還有點模糊的胡魯交往)看出一些有趣的事情來。
二十年代中期尤其自女師大事件以後,魯迅就逐漸淡化了《新青年》時代開始的與胡適的交往,許多雜文對胡的正麵掊擊,逐步升級。但魯迅主要針對胡的政治主張和某些學術觀點,並未否定全人。他曾經說過,“胡適之有考據癖,時有善言”,這顯然有別於瞿秋白以降的批胡模式。1932年魯迅回北平探母,處理家務,應酬,演講,百忙中還抽空往胡宅一敘。此事見羅爾綱《胡適瑣記》,魯迅日記通信均無記載,或非信史,但據說是胡思杜親口所講,也不可不察。許多回憶文章隻說魯迅抵平翌日胡適如何發表談話,施放暗箭,當時情形,兩人見麵可能性極小。另一種說法,魯迅那次並未拜訪胡,隻是不期而遇,一個笑問“又卷土重來了?”一個答曰“不,就將卷土重去也。”胡適日記不知可有記錄,如有,該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了,晤談內容,自然相當重要。
胡適始終沒有激烈地批評魯迅。早期器重周氏兄弟,曾請魯迅代為定奪《嚐試集》篇目,凡魯迅認為可刪,多能依從。對魯迅小說史研究與創作,一生都給以高度評價。兩人在《新青年》編輯方針和古小說考證方麵往返切磋,彼此推許,更是眾所周知。胡適1929年9月4日致周作人信,表白他器重魯迅,具有某種超越具體曆史情境的“敬愛”:“你提到‘交淺言深’的話,使我有點感觸。生平對於君家昆弟,隻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隔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甚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願望,歡喜之至,至於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見信”。這當然不排除他和魯迅在許多問題上的絕然異趨,但根本態度,也是對事不對人。他反對魯迅的觀點,並不抹殺全人;他不同意魯迅許多做法,對撲麵而來的魯迅風,肯定不會無動於衷,但他沒有故意無視魯迅的成就與貢獻,沒有貶低魯迅的人格。他反對陳西瀅、蘇雪林等人攻擊謾罵魯迅,認為魯迅的功過是曆史性的,隻能以曆史的眼光加以分析評判。這自然並不完全出於吳稚輝所說的“Gentleman的臭架子”。無論魯迅還是胡適,都不認為可以用世俗的方式打倒對方,都願意曆史地審視對方。有這氣度,為敵為友,都會比較的爽快。
胡、魯交往詳情,似乎還可以進一步發掘。這不僅對研究胡、魯本人有價值,將來進一步比較以胡、魯為中心的兩個不同的“文人集團”及其相互關係,打破文化疆域上似成定局的南北隔絕與京海分途,造成現代文學史文化史新的敘述構架,都該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自古及今,文人交遊之廣如胡適者,確屬罕有,“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原是詩家誇張恭維之辭。現代文人,稍微出名的,都有不少朋友,但多數很有限,被各種圈子圈住了。胡適也有他的朋友圈子,但比別人的更大,更鬆散,更能容納異己。不管後來那些曾經將“我的朋友胡適之”掛在嘴邊的人是否“看清”了他,疏遠了他,背棄了他,至少在當時,他對“我們一般少年朋友”確有吸引力,以其“磁性人格”(唐德剛語),為新文化運動聚合起大批思想精銳。
胡適把交友當做一樁很嚴肅的事情,廣結善緣,幾乎是他事業的一半。著述之外,每做一件事,總會交上新朋友,或在老朋友基礎上,更添一份情誼。事情過去了,舊雨新知留下來,其人格意誌就通過這種方式影響他人。胡適就是胡適的朋友,不止是《胡適文存》的作者。他一生不做“自了漢”,鼓吹通過“努力”實現他的“宗教”——最終轉換為社會價值的“不朽”。交友是“努力”的收獲,也是“不朽”的一部分。
胡氏一生堅持在政治以外談政治,然而不在其位而謀其政,往往“人權”“王權”兩麵都不討好,自命清高更談何容易。政治對人的約束、壓迫與變形,他是很能理解的,所以他並不鄙薄政治家,也不歧視一般並無劣跡的政客,明知當道者的底細,仍想“試他一試”,還鼓勵學生朋友從政,努力造就“好人政府”。亦官亦學的身分固然尷尬,卻幫他擴大了朋友圈子。做官的朋友,自然不是他意誌的執行者,但他許多政治文化設想,和這班朋友分不開,又是事實。胡適政治上幸與不幸,成功與失敗,光彩與不光彩,很大程度上都牽連著那些身居廟堂的朋友,這和專攻“為己之學”或“心學”的傳統型文人,自然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