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豎是水可以相通——胡適的交遊之道(2 / 3)

會交際,也是養成胡適文化個性的關鍵。他留學美國七年,飽讀“西書”之餘,大部分時間是讀“西人”,在活生生的個人身上,感受其製度文化的得失優劣。溫源寧說胡適英文比中文寫得更好,由此可以推知他和西人交往之盛(要他做大使,主要也是看中此點)。論熟悉西方典籍,胡適不能推為首選,但留學生那麼多,惟有胡適最能體現西方文化的生氣,最能有效地衝擊傳統痼疾,雖然歸國以後除“漢學”外很少再跟蹤西方學術的新發展,但“西化”思想還是胡適最能一以貫之,這些都不能不歸因於他在美國“深入生活”之認真徹底,所得具體感受之豐富真切,那是啃書本啃不來的。試比較胡適吳宓留美日記,看他們在美國迥然不同的交遊情況,其理自明。一個那麼長袖善舞,一個那麼拘謹局促;一個謙謙君子,卻差點愛上洋小姐,一個則道貌岸然,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一個把留學之地當成第二故鄉,一個則自認雖然留學,其實和在國內讀書也無甚差別。兩人文化觀念徑庭懸隔,實也種因於此。

歸國之後,他能迅速取代章太炎、梁啟超而躍登現代中國的學術杏壇,首先固然由於他提倡科學研究方法,在諸多領域均有拓荒性創獲,但交遊作用也不可忽視。一代學術風氣的轉移,實賴一二影響全局感召多士的領袖人物,而此領袖人物積極廣泛的交遊,又是其發揮領袖作用極其重要的渠道。蔡元培胡適,正是這樣兩個學界領袖,但蔡主要提供基本辦學方針與製度保障,胡的作用還包括許多瑣碎細致的人事。能在現代教育思想、學校製度和人事調配三方麵同時發生領袖作用,當時胡適確屬第一人。

胡適三十年代在北京,晚年遷台,都堅持周末的“家庭開放”(胡太太江冬秀說是“胡適之做禮拜”),人們可以不經預約前來拜訪。他這天百事不問,隻接待朋友,討論,聊天,回答種種問題,滿足種種要求。更多的“朋友”則通過寫信與他神交。他離開大陸時留下幾大箱書信,中華書局選出一部分,編成三巨冊《胡適來往書信選》,一千四百多封,真是洋洋乎大觀。看他書信行文,跟做文章一樣,就可以知道朋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他的朋友並不限於官場學界,許多是陌生麵孔,求他幫助,要他引薦的。不少人在信中沒說幾句就直奔主題,向他要錢。他用這種通信借貸法,確實盡其所能讚助過不少人。留學法國的許德珩回國沒有盤纏,他代為籌借;林語堂在美國弄得一貧如洗,他慷慨彙去一千美金,還是用北京大學名義,並不期望回報。

中國成名的學者,一般對尚未成名的後生小子,總有一種古怪的畏懼和嫌惡,畏懼他們有朝一日會取而代之,嫌惡他們功底不深,好發大言。這兩種心理,胡適都沒有。他僅憑一篇考證文章,就決定識拔青年學人周汝昌,全不顧念周研究《紅樓夢》會超過自己。初次見麵,便慨然借給周《石頭記》“甲戌本”(他收藏這個孤本,視若珍寶,1948年底倉皇南,扔下幾百箱圖書,簡單的行李中,隻有正在做考證的《水經注》與這個“甲戌本”),還允許周氏兄弟在家裏進行複製。

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胡適在政府學界和社會上的朋友,有多少“如己者”呢?也許正因他能反聖人之道而行之,有交無類,才有那麼多朋友吧。

胡適常說“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這當然不是叫人放棄立場,濫交朋友。他有時也會因觀點立場不同而和舊日朋友疏遠隔絕。顯著的例子,可以舉章士釗、梅光迪。胡適自有成其為胡適的立身標準,這個無需多說。“不疑”,隻是不要瞎猜測,不整天防範人家,不拿高得不能再高自己也夠不著的“形而上”標準裁量他人,不苛求,像古今無數理學家那樣,動輒做尖酸刻薄的誅心之論,而是叫人寬以待人,是在重複“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友”那句老話,是鼓勵人人心中存一個精神的大海,容納、消化各種人性的汙穢雜質。

有一封書信經常被人引用,是傅斯年1920年從英國寫給胡適的。傅這樣諄諄教誨他的老師:

先生現在在中國知識界的地位已高,因此事件必多,分神的地方不免。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可免而又可憑以施行所期的現象。但從將來的大成上看,不免反為魔障。人的幸福我以為全在學問與事業之進行中,而不在成就之後。但凡覺到了成就,頓時意趣索然。以先生之識與力,自必精勤繼續未竟之業。總之,為個人言,古來成學業者,都是期於白首,而不隱於才華;為社會計,此時北大正應有講學之風氣,而不宜止於批評之風氣。社會上的名望,我常倒轉說:“不可懷也,亦可畏也”。先生自提倡白話文以來,事業之成就,自別人看之實在可驚,則人之天性,本是以成就而自喜,以自喜而忽於未來之大業。所以興致高與思想深每每為敵。人性最宜於因迫而進,而惰怠於實至名歸之時。

這些話都不是說先生如此,乃謂名成之下更危險,不可不預防。易多牽連,便多危險。先生不要誤會,此非言已有此象,乃謂有不可不防者——預防社會止住自己的進化。

我在北大期中,以受先生之影響最大,因此極感,所念甚多。願先生終成老師,造一種學術上之大風氣,不盼望先生現在就於中國偶像界中備一席。

盡管申明“不是說先生”,不是“已有此象”,但我們很容易看出,傅是在批評他的老師,是在指出“已有此象”,是在以教訓的口吻說話。這自然出於他的率直,愛之愈切,言之愈重,但能這樣做,敢這樣做,肯這樣做,主要還是憑了他對胡適的信任:信任胡適的容忍度,信任胡適聞過則喜從善如流的理性,信任他推己及人敢於用平常教訓學生的話來“反求諸己”的勇氣。胡適多直諒多聞的諍友,少以利聚散唯唯諾諾的密友,這從他和傅斯年的師弟之誼中,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