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紅豆詞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程紅豆有件天大的喜事。
她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那是在半個月前的某一天夜裏,睡到迷迷糊糊的她突然記起將小狗大王獨自留在了院子的小花房裏,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一路小跑到花房,從一團草叢裏抱起吐著舌頭熟睡的大王。她摸摸大王惺忪的睡眼,抬頭卻看見正對著花房的落地窗,半敞的窗簾後,站著父親的身影。
他抱著一個盒子模樣的東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
程紅豆仰著頭看到脖子發酸,父親仍舊沒有動過,相思哥哥才跟她說過一個食夢怪物的故事,她不免擔心,父親是叫那食夢的怪物迷惑住了。
她將大王安放在自己房間的小床邊,然後提著裙擺,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敲著房門,叫道:“爸爸,爸爸。”
很久後,父親才打開門,還是那張冷漠得有些眼熟的臉,隻是垂著眼瞼看她時,她就懼怕得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回去睡覺。”父親皺了皺眉,並沒有訓斥她,拿起掛在門邊的話機,冷冷地叫了聲,“蘇珊。”然後就關上了門,將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
女傭蘇珊很快就來了,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抱起她匆匆地送到了房間。
她躺在床上,委屈地問蘇珊:“爸爸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麼總是對我那麼凶,盛叔叔都不會那樣對相思哥哥的。”
蘇珊疼惜地撫著她的頭,歎了一聲,安慰她說:“你爸爸隻是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他其實是愛你的,睡吧,小紅豆。”和從前一樣,蘇珊依舊是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
她聽話地閉上眼,心中仍有著不甘。她沒有媽媽,甚至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從她出生起,同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就隻有爸爸一個。
雖然有很多人疼她,連隻有一麵之緣的蘭叔叔,每年都會來祭拜母親的阮叔叔,超級溫柔的靳叔叔,盛叔叔一家,阿轍叔叔,賈瑞德叔叔,還有蘇珊,他們每個人對她的疼愛,都超過了爸爸對她的。
她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難過。
她也會羨慕,也會想要來自父親的關愛,也會奢望得到他一個擁抱。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卻好像也沒擁有過父親。
她沒有見過媽媽,隻知道媽媽生下她沒多久就去了天國,隻留給她一封信。
她記事以後知道這件事,就很努力地學認字,終於讀懂了媽媽留給她的信裏寫了什麼。
滿滿都是對她未盡的愛,以及讓她健健康康地長大的祝願。要她永遠陪著爸爸,讓他快快樂樂,不要總皺著眉頭。
可是她覺得這真是個天大的難題,父親話很少,總是緊繃著一張臉,人很冷淡,不止是對她,對任何人都是如此。隻是麵對她時,話會更少。父女倆交流太少,感情不免淡薄,導致的後果就是她對自己的父親心生畏懼,大多時候都有些怕他。
畢竟,她記事至今,就從未在父親的臉上看到過笑容。
一個從來不笑的人,又怎會讓人心生柔軟呢?
大家都說她女生男相,更像父親一些,她常常對著鏡子,看著那張和父親相似的臉,做著微笑、大笑的表情,想象那個冷冰冰的父親笑起來的樣子。其實並不難看,甚至還非常好看,她不懂,父親為什麼會那麼吝嗇一個笑容。她甚至天真的以為是童話裏的怪獸奪走了他的笑容。
雖然媽媽在信中說過,父親的冰塊臉隻是他的保護色,其實他有顆比誰都火熱的心。
她有些喪氣地回想,在她程紅豆五年的人生裏,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她也向每個小女孩一樣向父親撒嬌,可他隻會淡淡地看著她,一言不發,然後別開眼,轉身離開。
蘇珊和阿轍叔安慰她說,爸爸隻是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一個男人,本來就不太會帶孩子,而且他早年喪妻,也沒有人教他要怎樣照顧孩子。
話雖如此,可是她也會想,父親是不是不愛她。
想著想著,她難免會感到難過,而更讓她難過的是,媽媽留給她唯一的請求,她都不能做好。
之後的每一夜,她都會在半夜裏悄悄爬起來,跑到花房裏,仰頭看著窗後那個讓她又畏懼又深愛的父親。她年紀尚小,人世間的道理和詞彙懂得很少,可她覺得這個時候的父親,是最最孤獨的人。
她很想讓父親不那麼孤獨,她想讓父親如母親所願的那樣快快樂樂。她也很想知道,他總抱在懷裏的那個盒子裏,裝著什麼。
終於,在母親的忌日,我知道了這個秘密。阮叔叔如約而至,父親的臉比往常更加冷淡,同阮叔叔一道去看母親了。
她偷偷溜進父親的房間,她其實很少來這間房,因為父親不喜歡,父親總愛把自己獨自關在房子裏,很多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也許是父女之間與生俱來的心有靈犀,她沒費多少工夫就發現了紅棕色的木盒。
木盒沒有上鎖,她輕易就打開了它。
裏麵有很多母親的照片、女生的小物件,還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而它們都被一樣東西壓在下麵。
那個東西,她偶爾會在相思哥哥愛看的警匪片中看見,蘇珊阿姨總會換台,說小孩子不適合看這樣的電視劇。可是她還是知道這是什麼的,相思哥哥有個警察夢,男孩子總愛打打殺殺,夢想自己是個拯救世界的超人。他同她科普過許多知識,她把它拿起來,很重,冷冰冰的。她要兩隻手才能將它捧起來,她輕輕摩挲著扳機的位置,歪著頭好奇地想,為什麼父親會有這把東西?難道他也和相思哥哥一樣,想要拯救世界?
可是不管怎樣,打開了這個木盒子,她還是很開心的。
或許這對別的五歲小孩來說不算什麼喜事,可對她程紅豆來說,卻再也沒什麼比得上這個振奮人心的發現了。
這次發現了父親的秘密,她或許就能和父親更親近一些了。
她想得出神,沒有注意到父親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發火,他狠狠地將那件東西從她手裏奪走,力道之大,甚至將她推倒在地,然後他冷冷地看著她,斥責道:“誰允許你來這裏的,又是誰教你亂翻別人東西的?”
她不知所措,或許是因為摔痛了,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所有人,他們看見被父親奪走的東西時,臉上都露出震驚又悲痛的表情。
阿轍叔似不能相信地說:“程先生,你難道一直有那樣的念頭?”末了,又歎息著搖了搖頭,“我早該知道的,宋小姐離開後,你哪裏像個活人。”
他們都早該發現,在她離開後,每一天,都是他的忌日。
父親挪開視線,不動聲色地將東西放進盒子裏,冷冷環視了一周,又將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她怕急了,哭得更大聲,阮叔叔走過來將她抱起來,心疼地替她擦著眼淚,說:“什麼別人?這是你女兒,你是她爸爸,不是別人。女兒長成這樣,也本該是你教她的。有的話我想在座的幾位都會讚同,作為一個父親,這些年,你虧欠紅豆太多。她已經沒有媽媽了,卻生活得像也沒有了爸爸一樣。程靖夕,你若不要這女兒,我要,我做她的爸爸便是。”
阮叔叔抱著她就想走,她剛想掙紮,身子忽然一空,不過是瞬間的事,她就落到了父親的懷裏,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著父親複雜的眉眼,難過地抽噎著,終於問出一直藏在心裏卻日日都想要問出的話:“爸爸,你是不是很討厭紅豆?”
父親的眼神晃動得厲害,湧上一大片霧氣,他輕柔撫著她的頭,痛苦地說:“不是這樣的,爸爸怎麼會討厭你?你是小初留給我的寶貝,我怎麼會不愛你,怎麼能不愛你?若不是因為你,我大概……早就要違背與小慈最後的承諾了。”
五年了,他依然走不出來,同一個死去的人慪氣。
他不是不愛女兒,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個屬於他們的小生命。在那個人離開後,他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放自己的感情。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對自己的女兒。
那是程紅豆第一次聽父親說那樣多話,也是第一次被父親擁抱,同她想象中的冷冰冰的父親不一樣,而是像母親說的那樣,父親有顆火熱的心,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看見父親的眼角滑下晶瑩的眼淚,她一哽,伸出肉肉的小手輕輕擦去,稚嫩的聲音安撫著他:“爸爸不哭,有紅豆陪著你啊。”
父親眼裏卻湧出更多的淚水,那般悲傷的樣子,好像她每次弄丟了心愛的玩具那樣,肝腸寸斷,那種感覺她能感同身受,頓時也悲傷不已。
不知何時,阿轍叔叔他們都離開了。一瞬間安靜下來的房間裏,晚風悠悠,吹起潔白的窗紗,輕輕撫弄在相擁而泣的父女身上。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像是某個已消失了多年的溫聲低語。
五歲的程紅豆茫然地抬起頭,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目光落在丟在一旁的木盒子上,她也是在那一刻,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奪走父親笑容的怪獸,是自己的母親啊。
{相思墳上種紅豆,豆熟打墳知不知。}
父女倆的感情自那天以後慢慢變得正常,程紅豆才曉得,父親其實很笨拙。他對她的寵愛,就是無條件滿足她的一切請求,除了她要求父親陪她回國內玩的請求。但無論她如何哭鬧,父親就是不肯點頭。
後來阿轍叔叔告訴她,母親就葬在這裏,父親腳下生了根,也長在了這裏,他這一輩子,都離不開的。
她便不再要求了。
她知道父親心裏的痛,那時候,她把母親留給她的信拿給父親看,說媽媽留給她的任務就是讓爸爸多笑,每一天都要開開心心的。她捏起自己的兩個嘴角,微微往上扯,歪著頭像個小老師般教父親:“爸爸你看,笑一下。”
那之後,她隻要一做這個動作,父親就會僵硬地學著做扯出一個笑容,她年紀雖小,可不笨,她知道,父親雖然在笑,心裏卻不是真正在笑的。
每次她都會想,如果母親還在就好了。
可關於一家三口的快樂時光,她隻有在夢中,才經曆過。說來也奇怪,雖然從沒見過母親,對母親的印象也隻是幾張舊相片,可在夢中,她能清晰地看清楚母親的眉眼,那麼真實,就像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一樣。
關於夢,父親有嚴重的夢遊,很多時候,他會從夢中驚醒,滿屋子找著什麼,驚恐地大喊“小初,小初”。當一切安靜下來後,他就坐在空空蕩蕩的房子裏,捂著臉,不發一語。
後來,她擔心父親,去找賈瑞德叔叔。賈瑞德叔叔似乎早已熟知,歎了口氣說:“你爸爸不是在夢遊,那是他的夢魘。”
她不懂夢魘,她想那大概是一種很可怕的怪物。
再後來,父親便不願住在大房子裏了,執意要一個人搬去薰衣草叢邊的小木屋,因為母親,就葬在薰衣草叢邊。
她哭著鬧了好久,父親也隻是拍拍她的頭說,大房子太大,他不習慣空蕩蕩的感覺,他住在小木屋裏,跟媽媽離得近。
她不依不饒,說:“有我陪著爸爸,爸爸還會寂寞嗎?媽媽留給我的信中要我好好陪著爸爸的,我不能不聽媽媽的話,要不我就陪爸爸一起住過去吧!”
他沉默地看著她哭鬧了許久,最後,無奈地伸出大手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說:“爸爸不去了,有紅豆陪著我,我怎麼會寂寞。”
父親說他不寂寞,可他眼中就像一望無際的深潭,裏麵藏著深深的寂寞。
而那樣的寂寞,就像一味慢性毒藥,世上唯一的解藥,隻有母親。
番外二:與妻書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程紅豆有件天大的喜事。
她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那是在半個月前的某一天夜裏,睡到迷迷糊糊的她突然記起將小狗大王獨自留在了院子的小花房裏,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一路小跑到花房,從一團草叢裏抱起吐著舌頭熟睡的大王。她摸摸大王惺忪的睡眼,抬頭卻看見正對著花房的落地窗,半敞的窗簾後,站著父親的身影。
他抱著一個盒子模樣的東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
程紅豆仰著頭看到脖子發酸,父親仍舊沒有動過,相思哥哥才跟她說過一個食夢怪物的故事,她不免擔心,父親是叫那食夢的怪物迷惑住了。
她將大王安放在自己房間的小床邊,然後提著裙擺,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敲著房門,叫道:“爸爸,爸爸。”
很久後,父親才打開門,還是那張冷漠得有些眼熟的臉,隻是垂著眼瞼看她時,她就懼怕得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回去睡覺。”父親皺了皺眉,並沒有訓斥她,拿起掛在門邊的話機,冷冷地叫了聲,“蘇珊。”然後就關上了門,將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
女傭蘇珊很快就來了,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抱起她匆匆地送到了房間。
她躺在床上,委屈地問蘇珊:“爸爸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麼總是對我那麼凶,盛叔叔都不會那樣對相思哥哥的。”
蘇珊疼惜地撫著她的頭,歎了一聲,安慰她說:“你爸爸隻是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他其實是愛你的,睡吧,小紅豆。”和從前一樣,蘇珊依舊是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
她聽話地閉上眼,心中仍有著不甘。她沒有媽媽,甚至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從她出生起,同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就隻有爸爸一個。
雖然有很多人疼她,連隻有一麵之緣的蘭叔叔,每年都會來祭拜母親的阮叔叔,超級溫柔的靳叔叔,盛叔叔一家,阿轍叔叔,賈瑞德叔叔,還有蘇珊,他們每個人對她的疼愛,都超過了爸爸對她的。
她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難過。
她也會羨慕,也會想要來自父親的關愛,也會奢望得到他一個擁抱。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卻好像也沒擁有過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