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拙劣?
因為,在那個餘暉清冷的清晨,當她說要同我在一起時,我就知道,她在撒謊。而彼時,我並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撒謊,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想問,也不想知道,我心存僥幸,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她是善良的,選擇的那條路,最難的實則是她自己。
我看得出她的掙紮與煎熬,多少個夜不能寐的夜裏,她困在夢魘中,蜷縮成小小一團,小聲哭泣,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但更多的夜裏,她在夢中,喊的是那個人的名字。
程靖夕,程靖夕。
她有多想他,我就有多恨他。
小城落後,不比水泥森林燈紅酒綠的繁華,可如若是她,我願意永生永世都在這樣一個地方陪著她。隻要是她,隻要她願意。
我以為,三年足以令她動容。一千多個日夜相伴,她可能會選擇就此同我生活在這個小城裏,可我錯了,歲月沒有衝淡她對他的愛,而是變得更加濃烈。
我陪著她離開這裏,親手將她,一步一步送還他的身邊。
我知道她的噩夢,也知道她在害怕什麼,我早就知道劇情,陪她演完一場戲,替她掩飾所有馬腳,我什麼都不說,那是因為我到底還是自私的。
我就是要讓她心生虧欠。
這樣,她就會永遠記住我,這輩子都不忘。她有多愛那個人,有多幸福,就會將對我的虧欠記得多深。
她很笨,看不透我。程靖夕卻不一樣,他早知道我意欲何為,所以他很討厭我。
宋初慈,她是沒什麼好的。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她,讓我此生,念念不能忘,不敢忘。
Question4:既然這麼愛她,為什麼不努力一下呢?
在你眼裏,愛一個人,該是怎樣的呢?
是擁有?是眼淚?還是孤獨?
對我來說,愛是曾陪伴的每一個日與夜。那些時光,隻屬於我和她。就連程靖夕,都無法插足。
我十八歲時的夢想,是希望當我老了的時候,能走遍世界各地,死在哪裏就葬在哪裏,而愛上她以後,我餘生所有未盡的夢想,就是希望她快樂。
這一生,雖然不能擁有她,可我隻要在腦海裏同她過完一生,便足夠了。
我也曾頭腦發熱的和她賭過氣,我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比他先找到你。”
可後來我卻突然很想笑,笑自己一腔傻勁。我在想什麼呢?她的來生再長,也不是我的。在她心中,無論經過多少輪回,無論變成什麼,也隻想與那個人杯酒江湖。
在他們心中,即使沒有說,也心照不宣地約定好了。
即使她虧欠了我。
而我們之間,也隻有虧欠了。
本就沒有期盼一個有她的來世,隻不過也不曾想過,這一生竟連惦念的時光都那麼短。
這場愛的博弈中,我沒有輸給程靖夕,我隻是輸給了時間,是我沒有那個運氣,比他先遇見她。
Question5:既然要讓她永遠虧欠你,為什麼要結婚?
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我太太人很好,我們從小就認識,是青梅竹馬的玩伴,每一年,她都開玩笑似的向我求一次婚。
然後那一年,在她向我求婚時,我答應了。
於是,我們連夜飛往拉斯維加斯,注冊成為合法夫妻。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做過最瘋狂的一件事,卻無關乎於愛。
我那樣閃電結婚,是不想心愛的那個女孩因為一個三年的謊言而日夜良心自責,我希望她好好的,沒有我的地方,開心、快樂、幸福地生活。
可我終究還是虧欠了另一個女人……
同她的最後一麵,是在梨園,夢開始的地方。她給了我一個擁抱,卻沒同我說再見。
後來得知一切的我才恍然明白,她大概是在那一刻就知道,這一生我們都不會再見了。
誰又會想過,那一麵,竟是最後一麵。
那一眼,竟會相隔萬年。
Question6:後來她怎樣了?
後來啊,她死了。
她死後一年,我才知道這個消息。
從中國到墨爾本,在那短短的旅途中,飛機持續的嗡鳴聲中,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有她逐漸模糊的音容笑貌,我的身體支配著我去到Star,站在她的墓前,我顫抖得無法站立。
我一直沒有落下來的眼淚,這才洶湧而出。我哭得那樣狼狽,喉嚨裏發出一聲又一聲悲鳴,那一刻,我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
她真的死了,變成這一杯黃土,去了另一個世界。
她如何狠得下心,舍了這紅塵,隻留下一個同她相像的孩子?
程紅豆,那是他們的女兒。
是她留給他的相思,也是程靖夕心中永遠的疤。
紅豆這個小姑娘,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小慈的選擇沒有錯。紅豆雖然長得像程靖夕,可她的性格,卻和她如出一轍。我隻要看著她,就心生柔軟。因小初死去而痛不欲生的心,才會有片刻的緩和。
人生千百世,我此刻才知道,生命的延續是那樣的奇妙。
每一年她的忌日,無論我在哪裏,都會有個聲音告訴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的歸處,就在她那兒。
在她離開後,我那顆無根飄零的心,再沒了著落。
這一生,活到我這個地步,愛過,卻也是恨的。
恨不能相守,恨不能白頭。
恨這時光太匆匆,也恨這時光太漫長。
恨歲月無情,也愛這歲月溫柔,讓我遇見了她。
番外四:舊夢歸
{人生數年,來去匆匆,不過一場好夢,一夜宿醉。}
林芝縣布久山上的喇嘛廟裏,小喇嘛紮伊又一次敲響了位於八角樓西側的簡陋泥瓦房門。
叩叩叩。
恰到好處的三聲,絲毫不影響房內悠轉的佛鈴聲。
紮伊知道,大約半分鍾後,那佛鈴聲便會停歇,然後,白瑪上師會打開門,同他一起去山下的村莊為朝聖的民眾布道。
可這一天,紮伊等了許多個半分鍾,那佛鈴聲始終未停,那扇門也沒有打開過。
他忍不住,喊了聲:“上師。”
霧色繚繞的山穀中,回應他的隻有這仿佛不會停歇的佛鈴聲。
白瑪上師的佛鈴不歇,他心中越發著急,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門巴活佛來了,輕輕搖了搖頭,歎了聲後,轉身離去,紮伊看了眼蛀木的門,轉身追著門巴活佛去了。
那幾日的布道,皆是由門巴活佛代授。
而白瑪上師房裏的佛鈴,一直沒有停過。
那是小喇嘛紮伊聽過最悲傷的佛鈴,它響了三天三夜,一刻未曾停過,就連紮伊放在門口的水食也從未動過。最後白瑪從房間出來時,把他嚇了一跳,他槁枯的形容像老了幾十歲,平靜的眼裏如死水一般,再無半點波瀾。
紮伊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他從前是聽過一夜白頭的典故,可這情況真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時,
紮伊很想知道,白瑪上師到底發生了什麼。
紮伊今年十五歲,他是十三歲時才入這喇嘛廟的。喇嘛廟寥寥數十人,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白瑪上師。他見到白瑪的第一眼,就驚為天人,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生得像他那樣好看,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那一身僧袍,像是從壁畫裏走出來的活佛一樣。
白瑪上師的漢名叫做蘭西,喇嘛廟不問入廟之人的過往,也鮮少閑言碎語,他隻知道白瑪上師的年紀不大,是從南方來的。他水土不服,差點死在林芝時,被下山布道的門巴活佛遇到,後來他就跟著回到了喇嘛廟。在紮伊的印象中,白瑪上師是個很溫柔的人,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臉上總帶著淡淡的笑,可那笑容,看久了總叫人心生悲涼。
來喇嘛廟朝聖的人說,白瑪上師有著一副佛相,佛觀眾生之相,憐眾生之苦。所以白瑪上師的笑,是會讓人流淚的。
這說法,紮伊並不是太懂。
藍天青山白雲佛吟,是布久山的全部。
而紮伊有時候會琢磨,對於白瑪上師來說,他的全部是什麼呢?
白瑪上師一直未剃度,與其說他是僧人,倒不如說他更像在喇嘛廟清修的客人。
據說,是門巴活佛一直不同意他剃度的請求,似乎想白瑪上師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什麼是他該去的地方,是千裏之外的水泥森林,還是某個人的夢歸處?
可在那響了三天三夜的佛鈴後,門巴活佛同意了白瑪上師剃度的請求,白瑪上師跪在門巴活佛前,同十丈紅塵告別,黑色的發落了一地。
紮伊便知道,對白瑪來說,這世界他已無所眷念。
紮伊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雖說僧人講究清心寡欲,可不代表沒有念,一個人若生無可戀,那同一個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在那之後,白瑪上師就不大笑了。
沒過多久,白瑪上師出了一趟遠門,輾轉月餘,才風塵仆仆地歸來。
紮伊聽人說起,白瑪上師一夜白頭,是因為遠方傳來故人逝去的消息。那三天三夜的佛鈴,便是為那位故人所鳴。而他這次遠門,就是為了去吊唁那位故人。
事情一波接著一波的發生,某個上布久山的遊客偶遇白瑪上師,認出了白瑪上師,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動,後來甚至還有衣著光鮮的記者跑來喇嘛廟,清淨了數十年的布久山,一時人聲鼎沸。
人多了,話也就多了。
關於白瑪上師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傳著。紮伊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白瑪上師從前是個很有名的明星,萬人矚目,光輝繚繞,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那群男男女女心中的佛。人們親手將他送上神壇,又親手將他從神壇上拽下來。他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切,聲譽、愛人、還有朋友,這大約也是他遠離那片水泥森林,來到這片土地的原因。
門巴活佛讓他陪著白瑪上師去鄰縣的另一個喇嘛廟裏布道,說是布道,不如是避開那些記者。
他們在帶著霜雪的夜裏,沿著山路出發,步行到一個小村莊時已近中午,山中寒露,紮伊和白瑪上師冷得臉唇青紫。
這裏的村民天生對僧人有著尊敬之意,於是他們被村民請進了家中,還被奉上火爐熱水。
村民家牆麵掛著一部大電視,工作人員在做調試,村民笑嘻嘻地用藏語向他們說,這是他在城裏工作的女兒給他買的,是村裏唯一的彩色電視。紮伊也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彩色電視,他畢竟年紀小,也覺得新奇。工作人員正好調戲完畢,彩色清晰的畫麵停在一艘漂亮的大船上,像來喇嘛廟裏的那些人一樣,船上也有許多那樣的人。他們都圍在一張紅色地毯的兩旁,對著走在紅毯上的人拚命閃爍。
紮伊漢語識得不大多,他聽不懂電視裏在說些什麼,正想要向白瑪上師請教一二,轉頭卻看見盯著電視屏幕的白瑪上師眼裏有轉瞬即逝的怔忪,瞧見他好奇的矚目,白瑪上師微微一笑,合上眼,再睜開,向他輕描淡寫地解釋:“看見了一個故人。”
“故人?”
紮伊忽然想起那悲鳴三日的佛鈴,他忍不住問:“那位故人可安好?”
白瑪上師點頭:“剛才的電視節目裏,她得了金像獎影後,也嫁人了,有了孩子,丈夫對她很好,孩子很可愛,她很好。”
紮伊點點頭,便不說話了。
那夜他們到達山中的喇嘛廟,夜裏他看見白瑪上師坐在院中的樹下,閉目不知在禪悟些什麼。
他本想悄悄繞開,卻被白瑪上師叫住,他在白瑪上師麵前坐下,沒有任何開場白,白瑪上師向他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裏,一個女人傾其所有,愛了一個男人很多很多年,他卻因為自卑一直推開她,傷害她,最後失去了她。
故事裏,原本該被愛著的人,卻沒有善終。
男人這一生受到最大的詛咒,是另一個男人給予的。那個人詛咒他:“她生的時候是我靳褚佑的妻子,她死後,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她的亡魂,隻會在我的夢裏徘徊。”
那時候,男人也不曾想過,這句話竟一語成讖,她往生後多年,無論男人多努力,卻再也沒有夢到過她一次。
白瑪上師的故事裏,沒有人名,可不知道為什麼,紮伊就是知道,那個永失所愛,受了詛咒的男人,就是白瑪上師。
紮伊垂首沉默了很久,忍不住問白瑪上師:“上師,您信佛嗎?”
如果信,在遭遇到生離死別,人生所不能承受之重時,卻沒有得到佛的一絲憐惜,信仰怎能不被擊碎。
如果不信,為什麼此刻會身在此處,生不得離。
白瑪上師卻笑了,他說:“人有信仰,並不能代表什麼,有時候,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絕望,是為了活下去。”
紮伊愣了很久,然後如醍醐灌頂,手額伏地,在白瑪上師麵前,虔誠地跪了很久。
他是白瑪,也是蘭西。
他皈依了佛門,卻仍舍不了這紅塵。
他從前以為他不愛她,可當她死去,他才知道,原來他並非不愛她,而是她愛得比他多。
而他隻能對著她的照片,在黑夜裏痛哭失聲,淺歎一聲:“來世,你不要再遇見我。”
她為他做了太多,可他卻什麼都沒有為她做過。
這一生,他欠她的,怕是再也不能償還了。
因為,下一世,他希望她不要遇見她。
能護佑她一世的,已有最好的那個,而那個人,終究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