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有許多事猝不及防地劈頭蓋臉而來,無論如何躲避都被它輕鬆找到並擊中要害。
2007年盛夏的一天,天出了奇的悶熱,就算從身邊略過的風也帶著炙熱。張遠光著上身,躺在涼席上,頭頂的風扇急速旋轉,可是,從扇葉上輸送出來的風對房子裏沉悶炙熱的空氣沒有一點殺傷力。後背出的汗很快蒸發殆盡,脊背和涼席粘在一起,濕濕黏黏的感覺讓整個人特別難受。
張遠下了床跑到洗手間,可眼前的景象讓他打消了用涼水衝澡的想法,因為洗手間裏用來洗臉、洗衣服的房間裏站滿了赤身裸體的人,有的甚至躺在了水池裏,開著水龍頭,讓涼水從身體上流過。
剛回到宿舍,張遠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裏傳來父親急促而哽咽的聲音:“你姑媽過世了”。
那一通電話,父親說了很多,張遠卻隻記住了一句,姑媽過世了。掛了電話,坐在凳子上,他六神無主,不知所措,腦海裏一遍遍浮現出自己高中時借住在姑媽家的許多往事,姑媽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在他腦海裏出現,那個沉默寡言,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一輩子都生活在窮困中,為自己的三個孩子操碎了心。在張遠的記憶裏,姑媽身上永遠是那間已經被洗的發白的呢子外套,頭上也永遠是那件見證了滄桑歲月和無盡苦楚的藍色頭巾,黝黑的臉上鐫刻在自己半生的心酸和無奈。姑媽家的院子裏一直有吃不完的韭菜和小蔥,在張遠高二那年,院裏還有青椒、西紅柿和茄子,那些都是姑媽親手種的,雖然她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卻是個種地種菜的好受,每年從五月份到國慶節,他們家都沒有買過蔬菜。
姑媽平生最愛吃的應該是漿水麵片。姑父和兩個表弟外出打工時,隻要張遠下午放學回家就可以看到那間黑暗狹小的灶火仡佬裏,一團紅色的火焰背後,姑媽一邊揉麵,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將快燒到灶洞口的柴火推到鍋底下,昏暗的房間裏看不到姑媽的表情,但是,她前前後後忙碌的身影一直深深印在張遠心中。
一晃三年,張遠自高考結束後隻見過姑媽兩次,今後就要陰陽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所有恩情還未來得及報答,她便撒手人寰。也許她即將要去的地方再無病痛和貧窮。
整整想了一夜,所有過去的往事都一一浮現,像極了一場無聲的影片,沒有言語表達,卻讓人淚流滿麵。第二天一大早,張遠向班主任請了假,買了回家的車票,十四個小時後,他出了車站直奔姑媽家。
還沒到姑媽家門口,原因就能聽見嗩呐哀嚎的聲音,讓空蕩蕩的夜空憑添了幾分淒苦哀怨,走到玻璃棺槨前,看到姑媽安靜地躺在裏麵,頭發被剃了,臉色黝黑,神情痛苦,張遠站在棺槨前,眼淚嘀嗒嘀嗒跌落在地上,周圍的一切好像都為他保持了沉默,一種沉到心底的安靜!
張遠忽而覺得,生命是可笑而悲哀的,一生努力,到最後不過就是一具皮囊,生前多少人圍著你,死後卻又躲著你。生前你的靈魂被這具沉重笨拙的皮囊束縛著,被現實生活的無奈關押著,所以,他們無懼你的皮囊,而死後,靈魂出竅,皮囊雖死,靈魂卻才開始生長,所以,人們才害怕,才懂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