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上蒼十分公正,威廉遜既然如此垂青西藏,他也就再沒能活著離開西藏,威廉遜到拉薩不久患上疾病且不斷惡化,英印政府提出要派一架飛機接威廉遜回國治病,希望利用色拉寺下的一塊平地來停降飛機。卻遭到西藏地方政府拒絕,理由十分簡單:怕色拉寺喇嘛用石塊砸壞飛機。
這是許多藏族人從小練就的絕技,從兒時放羊開始,就學會用一尺多長的皮繩兜擲石塊,以禁止牛羊亂跑,久而久之,擲扔石塊能百步穿楊且百發百中。在著名的江孜抗英保衛戰中,很讓英國侵略軍吃了苦頭,那些從天而降,“嗡嗡”作響的石塊,隻要砸在頭上,莫不斃命,打折胳膊和腿更是常事。
最終,英國人沒有派來飛機,威廉遜死在了他終生覬覦的西藏。
現在,看到中國方麵順利尋訪到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中國政府又選派大員進藏主持小達賴坐床典禮,彰顯中國對西藏的主權。這是英國人最不願看到的事情,於是找出各種理由拖延拒簽,直到外交部通過駐英大使郭泰祺與資深外交家王寵惠從中周旋疏通,加之二戰時中英為盟國,還需相互支持,曆時半年,終於辦好簽證,這讓吳忠信長出口氣,終於可以去西藏了。
接著,從青藏方麵傳來消息,紀倉活佛尋訪到轉世靈童拉木登珠的消息,時間一長被馬步芳知道,以為奇貨可居,拒不放行,先後拖了兩年之久,直到馬步芳獅子大開口,向西藏先後索取達43萬9千元後,才答應派師長馬元海帶一排衛兵護送靈童進藏。這也是當時的中國國情,按說,馬步芳以區區青海地方長官,怎麼敢與中央抗衡?何況青藏相連,難道馬步芳不清楚小達賴轉世坐床事關西藏安危與國家主權?
清楚,這些馬步芳都十分清楚,正是因為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馬步芳才敢與虎謀皮。首先,馬步芳並非靠蔣介石提拔安插的嫡係,如前章所述,早在清末,其祖父馬海宴就在回民起義中脫穎而出,其父馬麒、叔父馬麟兄弟又經營青海,至馬步芳已曆三代,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各路諸侯盡在掌控,真正成為權傾一方的“青海王”。時值抗戰,蔣介石無力西顧,還要讓馬步芳出兵出錢支持抗戰,所以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了。馬步芳不傻,每次去南京都攜帶重金賄賂中央要員,凡來西北或青海的黨國大員朱紹良、白崇禧,包括蔣介石夫婦,馬步芳都出手大方,殷情招待,甚至親自為蔣介石站崗守衛,給足對方麵子。這會,向曾經進犯過青海的西藏當局要點錢算啥,錯過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當時,40多萬元這筆錢對西藏可是天文數字,萬般無奈,西藏地方政府準備向英國借款,吳忠信得知後立即向蔣介石報告,認為向英借款正中英人下懷,且有礙國威,希望中央以補助靈童登座大典名義,償付藏方。蔣大事並不糊塗,當天即回答“如果屬確實,即予以撥發”。
吳忠信剛鬆口氣,押運禮品物資的川藏線又傳來電報消息:孔慶宗一行被藏軍攔截在金沙江東,不讓進入藏地,聲稱隻有接到西藏地方政府命令才能放行。康藏邊界是近代康藏史上的敏感問題,也是多次引發事端的導火索。曆史上,中原王朝強盛時期,如元代駐軍西藏,清雍正朝平定準噶爾之亂,乾隆時大敗廓爾喀,西藏也完全服從中央政府。康藏多以金沙江以西丹達山為界,三江流域全在西康境內,雙方相安無事。清末民初,西藏當局受英人挑撥,產生分裂傾向,迫使清政府在川邊進行改土歸流,旨在保川、固藏、禦英。川邊名將趙爾豐的兵力曾到達距離拉薩僅200公裏的工布江達,設太昭府,以碩督、嘉黎、恩達、察隅、科麥等五縣屬之,即今尼洋河林芝以西一帶。詳情本書卷五有專章介紹,這裏隻說進入民國後,因邊軍統帥趙爾豐被殺,藏軍依賴英國提供的武器卷土重來,不僅金沙江以西昌都、類烏齊、同普、恩達等十餘縣全部失陷,金沙江以東的德格、鄧柯、石渠、白玉等縣也皆為藏軍占領。劉文輝經營西康時,曾奪回金沙江以東諸縣,受時局影響,再也未能跨越金沙江。
這並非是簡單的省界問題,用前任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委員長石青陽的話說:西藏若承認是中國領土,從哪劃界都無不可;若起分裂之心,便是反叛,需大力討伐,從哪劃界均不可!這真是說到了問題本質。但西藏當局受英人挑撥,一直在做“大西藏夢”,占據昌都後便重兵據守,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49年,解放軍進軍西藏,一個昌都戰役的勝利,便把西藏當局打到了談判桌上。可見昌都在西藏當局眼中的重要,輕易不願放人過江。
從川藏線運送禮品物資的領隊為孔慶宗,係孔子家族後裔,歐洲名校布魯塞爾大學政治學博士,博學精幹,具備知識分子的愛國、嚴謹、認真、負責,在蒙藏委員會任藏事處處長。對藏區藏事通曉且熱心,此次進藏,深知任務繁多,意義重大,故一路事無巨細,親自過問。酷暑七月初即動身,先在成都采買夠各種禮品物資及途中用品,用汽車運抵雅安,又購茶葉540包,全需分類打包,雇用騾馬,沿曆史上的茶馬古道進藏。因沿途山道險峻,河流眾多,人煙稀少,又同當地駐軍交涉,請他們派兵護送。
這是幾路進藏人馬中最艱苦的一路,首先是需運往拉薩的物資繁多且貴重,分類近200馱,加之過了康定,海拔升高,時雨時雪,寒暖不定,進入藏區,語言不通,風俗迥異,尤其是飲食不同。且不是三五日,需走整整數月。好在時值抗戰,人皆有愛國之心,所有進藏人員都意識到此行的意義,遇事無不爭先,敢於負責。孔慶宗亦能隨機變通,增雇當地雜役和翻譯,沿途加強與當地土司、頭人、藏官與寺廟聯係,以禮以誠待人,宣揚中央威德,每需更換烏拉腳夫時,臨走必召集談話,按照官價公平發放腳錢,按名點發,以防做假,且每人優惠藏洋一元。對沿途寺廟,也廣為布施,廟分大小,分別贈送藏洋、茶葉,收到很好效果。也得到沿途藏官、藏民的熱心幫助,順利到達金沙江邊的德格,對麵便是藏區,係昌都管轄的江達縣。正當孔慶宗一行準備過江時,卻收到昌都總管公函,說沒有收到西藏地方政府通知,故不能過江。其實,早在動身之前,中央蒙藏委員會就同西藏地方政府就幾路人馬進藏發過公函,做過溝通。這恰恰反映了當年西藏地方政府辦事的一貫做派,陽奉陰違,推諉拖拉,不到最後關頭絕不鬆口。急也無奈,電函交馳,整整拖了一個月,昌都總管才派員到德格,講已接公函,可以過江。孔慶宗一行從7月2日動身到10月25日才抵達拉薩,總算不辱使命,把數百馱禮品物資安全無損地運抵了雪域聖城。
坐床始末
正是由於中央國民政府從高層到一般工作人員在對西藏問題方麵有高度共識,雖遇麻煩亦全力克服。1940年元月,各路人馬終於齊會拉薩,這其中盡管也發生吳忠信代表中央以探視靈童代替金瓶掣簽,以及坐床儀式座位之爭等小磨擦,但在大關節上沒有太大分歧,達到了“安定西藏之人心,樹立中央之威信”的目的。記載這次坐床盛典的著述甚多,不妨引用隨同吳忠信進藏,全程參與坐床儀式的朱少逸所著《拉薩見聞錄》中一段:
是日天氣晴朗,藏官均著最漂亮之服裝,鞍馬鮮明,仆從如雲,馳驅於平整寬廣之大道上,十數裏內,絡驛不絕,附近居民,前來歡迎者,亦踵相接。婦女多著豔麗之服裝,五顏六色,數十成群,尤點綴風光不少。各界歡迎人員,所支帳篷,如星羅棋布,不可勝數;中央駐藏人員及拉薩漢民,支帳哲蚌寺下距拉薩已二十裏,接官廳在哲蚌寺東約二三裏,藏官集該處守候。再次裏許,拉薩警衛隊七百隊人及拉薩警察百餘人;藏兵且將其僅有之小鋼炮四枚及機關槍四挺,陳列道上,據雲為藏兵最恭敬之禮節。
當時,吳忠信入藏還拍有紀錄電影片,把各種宏大熱烈的場麵,男女藏民歡迎中央大員時淚流滿麵的情景,以及藏方組織翠華搖曳的儀仗,緊扣心弦的馬蹄,錦旗如林美女如雲漢藏親和生動真切地表現出來,展現出西藏官軍民對中央政府大員到來的歡迎確實發自內心,畢竟血濃於水,也證明西藏自古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部分,藏區群眾亦是如唐太宗所說“夷人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吳忠信使藏主持十四世達賴坐床,與1300年前唐太宗倡導的“四夷可使如一家”是一脈相承的。
還有兩件記載亦能說明西藏地方政府對中央大員的態度。一是當吳忠信進入藏區後,西藏地方政府得知吳忠信地位高於前清駐藏大臣,立即將原定接待費用從藏銀一千兩增加到八千兩,熱振攝政下令“以西藏最隆重的禮節接待吳氏”。二是西藏攝政熱振活佛(當時最高首腦)設宴招待全體中央人員時,專門與吳忠信另設一桌,按照藏俗無論何人攝政不能與之同桌。再是去布達拉宮參觀,接待官打開達賴專用通道讓吳忠信拾級而上,這些待遇包括清代駐藏大臣均無前例。當然,吳忠信這次使藏,由於任務、目的、意義的重大,也出手大方,可謂有錢使在刀刃上。
據檔案記載:吳忠信代表中央給小達賴送的禮品有金銀工藝、福州漆器、湖南湘繡、杭州絲綢、布料、地毯,各種茶葉、白糖、果品多達26類240餘件,均為國內珍品,價值8萬法幣,超過曆代王朝給達賴的任何一次性封賞。禮品共用80人組隊抬往布達拉宮,沿途數萬群眾爭相觀看,盛況空前,大長臉麵。除了達賴、熱振等主要人物,吳忠信此次幾路進藏共攜帶禮品300餘馱,西藏僧俗官員大小都有禮品共送340餘份。
更重要的是對西藏三大寺院廣為布施,西藏三大寺地位特殊,在西藏這個普遍信仰佛教的地方,其立場觀點足以左右西藏政局。因此,吳忠信十分重視,精心安排。其中哲蚌寺僧人7700名,色拉寺5500名,甘丹寺3300名,吳忠信均攜中央代表團成員前往布施,在大殿支撐多口一丈大鍋,成馱茶葉,成桶酥油,大火熊熊,茶鍋翻滾,香味四溢,按名給喇嘛酥油茶,木碗傳遞,熱氣飄拂,唏噓一片。接著,鐵棒喇嘛出列,成排站立,引領誦文:祈禱佛事興盛,中國抗戰得勝,中華祖國昌盛。全體喇嘛附誦,聲震屋瓦,遠傳河穀,經久不息。
之後,布施開始,每位喇嘛藏幣一枚(合藏銀3兩,法幣2.5元)。三大寺均一律對待,故盛況空前,感恩不已。稱“對中央感情極佳”。規模最大的一次布施當屬大昭寺,該寺為文成公主赴藏時所建,曆史悠久,規模宏大,釋迦牟尼12歲等身佛像是文成公主進藏時護送來的,供有鬆讚幹布、文成公主塑像,大昭寺廣場則立有公元821年唐蕃舅甥會盟碑。大昭寺又在拉薩市中心,吳忠信認為在大昭寺布施影響廣大,能為中央立威,故高度重視充分準備,在藏曆開年節,由吳忠信親自主持,熬茶、放粥,每人布施一元,優厚打破曆史紀錄,那天大昭寺僧俗共兩萬餘人,另有市民及乞丐六七千人,卻秩序井然,毫無喧囂,數萬老少僧俗對中央大員恭敬之狀,感激之情,莫不溢於言表,赴藏人員與西藏政府官員凡在場者無不動容,熱淚盈眶,深感西藏內依祖國之可靠、之榮耀,整個活動可以說取得空前成功。
不僅是這些大場麵,大活動,大關節上,吳忠信高度重視,全體赴藏人員共同努力,達到為中央立威,彰顯對西藏主權的效果。吳忠信還認為要使西藏長治久安,必須讓西藏僧俗各界對國家五族共合的主張認識了解,彼此要加強溝通。所以,中央入藏行轅全體人員在拉薩長達幾個月中,一項重要工作便是拜會僧俗官吏和各界人士。凡屬重要人物,吳忠信都親自出麵,每天日程都排得滿滿當當,嘎廈官員、世襲貴族、熱振與紀倉活佛,甚至親英派首領擦絨,強俄巴、藏軍代本(團長)崔科等人,吳忠信都登門拜訪,贈送禮品,取得明顯效果。在缺醫少藥的西藏,施醫施藥最能爭取人心,到拉薩之後,吳忠信便讓隨隊醫生,曾取得德國醫學博士的單向樞及助手在拉薩市區義務施診。哲蚌寺的大活佛東本患有水腫病,經單醫生治療後,病情大有好轉。消息傳開,嘎廈高官彭康夫婦,貴族詹東,以及拉薩市區的貧民百姓都紛紛前來問診就醫,醫療所門前從早到晚排成長隊,交通為之堵塞。一位大富商解友三提出隻要單醫生留在拉薩,他願出資開辦醫院。
在這種融洽熱烈的氣氛下,一些久懸未解的重大事項也得以解決,比如清末動亂,駐藏大臣撤銷,也就中斷了西藏與祖國內地聯係,國民政府成立後,一直希望設駐拉薩辦事處,均遭拒絕,這次以孔慶宗為處長的辦事處順利成立。
相比之下,不邀而至的英國代表團可就黯然失色了。
威廉遜死後,古德繼任英國駐錫金長官職務。很自然的也就繼承了大英帝國在亞洲的各項殖民政策。盡管古德表麵上顯得比威廉遜溫和,但骨子裏並無區別。本來西藏地方政府隻是轉告印度政府將舉辦十四世達賴喇嘛坐床典禮,但古德卻視這種告知為邀請。他也帶了不多不少一個所謂觀禮團趕到了拉薩,西藏地方政府隻派了一個代表及200名藏兵前往迎接,與拉薩官民傾城而出歡迎吳忠信一行中央政府代表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再是同吳忠信帶來的豐富眾多為國民政府掙夠臉麵的禮品、布施、禮金相比,英國人的禮品太小氣、太平常,簡直拿不到桌麵上來,不過是很普通的風琴、望遠鏡、槍支等,讓人替大英帝國害臊。
更重要也更精彩的是,接下來舉辦的十四世達賴喇嘛正式坐床慶典大會上,有不丹和尼泊爾的代表,卻壓根沒有看見英國人的影子。當然,後來許多著作,包括美國人梅·戈爾斯坦的名著《喇嘛王國的覆滅》也找了許多理由為英國人挽回臉麵。但在我看來最根本的理由乃是西藏的事情隻能由中國人自己來辦,壓根與英國人無關,就像英倫三島的任何事情中國也從不插手一樣。
言歸正傳。
在進行了眾多的鋪墊之後,一切都水到渠成,以吳忠信為首的國民中央政府入藏行轅與西藏地方政府互相諒解取得共識,十四世達賴喇嘛坐床儀式定於1940年2月22日在拉薩布達拉宮東麵的思西平措大廳舉行,整個慶典曆時4個小時,充滿歡樂、祥和、喜慶氣氛。從始至終,再無差錯出現。吳忠信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實下來。
這天,不僅拉薩,戰時陪都重慶、青海西寧都召開了慶祝大會,國民政府下令在22日這天,“全國應即一體懸旗慶祝”。
從1933年12月17日十三世達賴在羅布林卡圓寂到十四世達賴1940年4月22日在布達拉宮正式坐床,整整曆時七年,一代達賴喇嘛的轉世總算徐徐落下了帷幕。
三訪藏博
這篇《達賴轉世有傳承》,是本書最為重要的篇章之一,也是我下功夫最大、改動次數最多的一章,僅是參考書目便多達20餘種,幾乎涉及到西藏近代史中不少的重要人物與曆史事件,也可以說是一篇濃縮的西藏近代史。
寫作此篇,困難之處在於如何把那些散見於史籍檔案,摘錄出來的材料,編織起來,重新醞釀整理,使之鮮活生動,雅俗共賞,為讀者接受。關鍵在於自己是否能把材料吃透,爛熟於心。在這個醞釀催化的過程中,我曾三次參觀西藏博物館,其作用不可低估。首次為2009年,在幾層大廳轉悠躊躇,西藏從上古到現代的各種實物、圖片、人物、模型……栩栩如生,直逼眼簾,恍然之間,心中泛起波瀾……
2011年再次來拉薩時,連續兩日,我都在西藏博物館觀看實物,翻拍照片,僅是本書采用的曆史文獻圖片便多達40餘幅。
這篇五易其稿,由最初12000字到20000字的《達賴轉世有傳承》,也經著名藏學家、西藏社科院副院長何宗英先生把關審閱,僅是何先生親筆修改便達十餘處,總算得到一個滿意的肯定。這也使我有勇氣把它展現在讀者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