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園寄子》是梨園一出經典名劇,也叫《黑水國》。講的是晉朝時候,鄧伯儉病死,適逢黑水國的石勒興兵擾亂中原,哥哥鄧伯道和兒子鄧元、弟媳金氏、侄子鄧方一同逃難,半路上與金氏失散,他獨自帶著兩小兒,應付不過來。心想弟弟隻有鄧方一根獨苗,托孤於自己,應該保全侄子,犧牲親生兒子。於是將鄧元綁在桑樹上,帶著侄子走了。
結局自然照例是大團圓,金氏路過桑園,救下鄧元,最後一家團聚,其樂融融。
中國的戲劇故事,很多是確有本事,敷陳演繹而成的,桑園寄子也不例外。鄧伯道就是大名鼎鼎的鄧攸,伯道是他的字。在《晉書》裏,鄧攸被記錄在列傳的“良吏”之列,可算是他的蓋棺論定。曆史上的鄧攸七歲喪父,不久母親和奶奶又去世,他居喪九年,以孝著稱。鄧攸繼承爺爺的官職,後來被石勒俘虜,本來要被砍頭的,可他給石勒寫了封信,石勒看重他的文辭,免死後留在身邊任用。鄧攸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後來隨石勒過泗水,在行軍途中伺機逃離,於是真實發生了戲劇裏“桑園寄子”一幕。
隻可惜,現實總比“藝術加工”要來得殘酷。鄧攸的親子被棄後不知所終,鄧攸後來也再沒有能夠生子,以至於留下了“伯道無兒”的成語,表示鄧攸這麼好的人卻沒有後代,是老天無眼,天道何親?
不管是史實還是演義,鄧攸棄子保侄的高風亮節都令人感動。可這一份感人,對我來說卻總是隔膜,怎麼也看不明白。最大的不明白是,腳趾頭都能明白的道理:一個小兒在兵荒馬亂之際被拋棄,不僅一生命運由此折斷,而且直接關係生死。所謂“人命關天”,如此重大的抉擇,還在老來所得的親生獨子,鄧伯道說丟就丟,未免過於草率且冷酷。他何至於如此決絕冷血?
曆史記載很簡單,鄧攸用牛馬馱著妻子和兩個孩子出逃,半路遇到賊人,牛馬被搶,隻能步走,“擔其兒及其弟子綏(鄧綏,即戲裏的鄧方),度不能兩全”,便做了取舍。戲劇交代稍微生動一些,說兩個小孩子年幼腿疼,嚷著要大人背。老鄧本已年邁,如今背了一個,另一個就哭鬧,他左右為難,隻好二選一。可考量他當時的處境,所謂的二選一,不同於“法場換子”或程嬰在屠岸賈威逼之下,不是必須舍其一。戲劇裏兩個孩子出場,一次念“每日裏在書房習學孔孟,急忙忙到病房問候父安”,一次念“學中習孔訓,何日得成名”,舉止沉穩,禮儀儼然,在大人生病或祭奠痛哭時,都知道安慰,托孤時鄧方說自己“年幼求伯伯多多教誨”,長大成人再報答,鄧元表示以後要照顧小堂弟。各方麵都表明,這是兩個受過教育、懂事、知禮、能自製自律的孩子。一時跑累了,想要大人背,被大人愛護時互相攀比,都是常態常情。他們很可能對當時處境的危險和嚴酷性沒有認識。鄧伯道隻要跟他們解釋一聲(甚至恐嚇一下):現在不是撒嬌或爭寵的時候,再不快逃,全家有性命之虞。孩子是能理解的。
可老鄧沒有一字一句說明,獨自“思想鬥爭”後,就直接“痛苦抉擇”了。整個過程隻見鄧伯道獨白,他越是痛苦兩難,越見得“目中無人”和“心中無人”的殘酷。要說時間緊迫,來不及解釋,可他騙兒子去采桑葚,捆綁,還寫血書,有這時間,道理早就講清楚了。就算一定要棄子,也可以丟下孩子掉頭就走,鄧元要是繼續賴坐地上便罷,若是不想被拋棄,自然乖乖地自己跟在後頭跑。綁著,就連孩子最後的自主選擇權和自由意誌都被剝奪了。這可是一條鮮活的人命啦。
據史書的記載,現實比戲劇更殘酷。鄧攸的兒子早上被爹媽拋棄後,晚上又追上了。到了第二天,鄧攸將他綁在樹上,才終於甩利索了。(“其子朝棄而暮及。明日,攸係之於樹而去。”)
亂世棄子幾乎等於殺子,連小侄子的意願也不予考慮。戲劇中鄧方眼見大伯捆綁大哥,連聲求情,讓大伯給哥哥鬆綁,大家一起逃生。而伯道沒有一句解釋,直接將侄子哄騙離開現場。對鄧元來說,豈不是萬分無辜且荒誕?他做錯了什麼,該如何理解這人生的急劇變故?從金氏母子的角度,孤兒寡母在以後的人生中如何拜領和承受這份巨大的“恩情”,他們吃得消嗎?鄧伯道此舉,隻成就了自己的“舍親生救侄男,萬古流芳”,卻置親子於死境,陷金氏母子於不義,不僅不明智,而且可謂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