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來北方生順民,南方產刁民。
湖南則是南方最產刁民和產最刁民的地方。
打開湖南各地的地方誌,觸目皆是起義、暴動、戰爭,從鍾相楊幺到乾嘉苗民,從湖廣士兵抗倭到湘西延綿半個世紀的匪禍,一片揭竿血刃的殺戮之聲。近現代史上,更是一派刁賊風範:湘軍故裏、維新運動最紅火的省份、武昌起義首應、全國農運中心、抗戰重要正麵戰場……
湖南就是這樣以造反者的形象傲立曆史。
對於不熟悉湖南的人來說,三個意向就能概括該省:洞庭、土匪和毛澤東。很多人不理解湖南何以出那麼多匪賊,那裏的民風何以如此彪悍野蠻。湖南人的性格裏有某種火的特質,那是團未經人類文明雕琢汙染的野性的火,熱烈、簡單、直白,自然而張揚,酣暢而放肆。湖南人粗俗質樸的激情和強悍粗野的生命賦予他們一種野性的力量,所以,要想湖南人循規蹈矩,對上司唯命是從幾乎是不可能的,湖南人從來就是最難統治和規範化的一群,除非你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們心悅誠服,否則,他們總會有辦法讓你頭疼。
所以,湖南人公認的“厲害”(我一直沒搞清楚這個詞中所含的鄙夷、敬畏、讚賞,到底哪個成分多一些)。湖南妹子絕不溫良恭儉讓,她們要是“潑”起來,也真夠人受的。因此,她們除了能激起少數勇敢的鬥牛士類似戰爭和征服的欲望外,大多並不討人喜歡。不管怎麼說,愛上湘妹子無疑是一種挑戰,引導她們去愛一個人、聽一個人的話是件很難的事,但她們一旦愛了,會死去活來、死心塌地,有湘夫人的斑竹為證。
相比之下,湘伢子就顯得過於粗糙。湖南能產最好的男子應該是類似原始部落裏的酋長,頭上頂著三根野毛,雙手舉著叉肉,在篝火邊怪叫直跳。這種酋長意識決定了他們對愛的理解是:為她承擔一切。愛對湘伢子來說,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責任。
湖南是不定型的,總顯得毛躁、粗糙、潦草,現代社會的精致和井然有序,湖南總是缺少,它給人的感覺是總在從野蠻人進化為現代文明人的過程中,但總是沒能完成。或許,是他們本身就不願完成,而寧願在都市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間保留一些原始叢林的野趣和不規範。
等同於這種野趣與天然不桀的,是湖南人的真誠和率直,它來自對本真生命的敬重。湖南人對生命真誠得近乎虔誠。他們常常表現得不瀟灑,就因為他們太在乎生命、敬畏生命,故而永遠無法用遊戲的態度對待它。湖南人沒有幽默感,因為哪怕隻是輕輕的一笑,也會減弱他們對生命沉重的體驗和認知。對於生命,他們從沒有絲毫欺騙虛偽和鬆懈散漫。而另一方麵,他們又是最不怕死的、最重義氣和氣節的。普希金年紀輕輕為爭一口氣死於決鬥,很多文明人不理解,湖南人懂。換了湖南人,也會這麼做。湖南人打仗時,如果不能把敵人全部殺死,就會在戰到最後一刻時把自己人全部殺死。他們重生,但絕不“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要活得“夠本”、死得“夠勁”,就是活得尊嚴、死得悲壯。沈從文說湖南人是鄉下人,沒錯。事實上,如果高更是中國人,他就根本不必刻意到土著居民裏去尋找原始的生命或野獸的氣息,隻需到湖南來就是了,湖南是中國的非洲。
再文明的湖南人在骨子裏也殘留著原始的野性,湖南人是真正的自然之子,真正的原始人。透過他們的眸子,你甚至可以直接看到大荒、鴻蒙和氏族部落。湖南人的這種野性常常被誤解為刁蠻、落後和愚昧,其實,正是這種不高貴但絕對真誠的野質生命,使他們與自然相處得異樣和諧。洞庭湖荷葉田田、水天一色,張家界龍吟細細、風月無邊,衡山江天瀟瀟、清霜冷雁,湘西吊腳樓鳳尾森森、袖生白雲,甚至不知名的琅山、南山、辰水、邵水,都美得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