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並不是上下班高峰,公共汽車上雖然站滿了人,但不算很擠。就算擠也沒關係,因為我有座。
那趟9字頭的遠郊區車一個來回要5個小時,我可以放心地打個盹。醒來時,車正好進站,前門上車的人群中夾著個老漢。典型的民工模樣,全身上下從表情到鞋子都皺巴巴的,衣服非常髒舊,肩膀處破了個洞,臃腫的衣服外頭裹著更臃腫的一圈氣味。他的周圍很快空出一小塊來。其實,即使沒有眾人的厭惡表情和嫌棄嘖聲,他也是一副畏縮的神情,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縮小再縮小,小到不存在,至少也小到完全不被注意,完全不妨礙別人。一句話擊中了我:“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旁人還強烈呢,隻要這件事真能辦得到。”
老漢很累的樣子,一上車就坐在車廂一邊的踏板上,售票員馬上大叫起來:“起來,別坐那兒!”他忙怯怯地站起來,又換到另一邊踏板上去坐,又被叫起來,他都很茫然地服從了。被呼來喚去兩次後,他移到了近前,抓著我前排的椅子靠背。我能看清他手上暴脹的青筋,上麵堆滿艱辛和苦難,還有他臉上黑又深的皺紋,裏麵填滿愁苦和倦怠。
北京的公車有個好傳統,售票員看到年紀大的乘客,會招呼乘客讓座,甚至直接要求某個年輕人“少坐點兒,讓個座”。可這個老漢跟所有的農民一樣看不出年紀,對我這種幾乎沒有去過農村的人來說,“農民伯伯”的形象是恒定的,就是“伯伯”,沒有歲月流轉人漸老之說。售票員的認識也許跟我一樣。因為沒有證據說明他老了,售票員當然也沒有道理叫人給他讓座。
老漢顫巍巍地站著,佝僂著身子。車子一頓,他猛的一晃,並沒碰到誰,但旁邊那個衣裳光鮮滿頭燙發的中年婦女還是皺著眉挪開幾步,還捏了下鼻子。我皺著眉看那個皺眉的女人。如果她在工地住半年,沒法洗澡,也會發臭的,同樣的,如果工地裏有溫水浴缸和印度香精,老漢也會香噴噴的。
或許隻是這種逆反心理作怪,我打了個手勢,要把座位給他。他看見了我的動作,但顯然沒理解其中的意思,毫無反應,還往後縮了縮。倒是卷發中年女雙目炯炯的注意到了這一舉動,我一陣難堪,而且在她明察秋毫的關注下,我也沒法放棄讓座了,隻好觸觸老漢的手背,並準備起身。沒想到老漢觸電一般鬆開扶手,把手縮了回去,並緊張地看我一眼,往車頭處挪了幾步,那裏比較空。他不會妨礙別人了。
這個突然的變故讓我措手不及,站起一半的身子僵住了。我讓過無數次座,沒有一次如此艱難。問題在於老漢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平素讓座幾乎不必說話,一個手勢,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對方就知道側身擠過來,熟練地說聲謝謝,坐定了事。可同樣的肢體語言傳達給老漢,他卻理解為“別礙事”、“離我遠點”!
前後兩三個人都注意到了這一動靜,我有點不知所措。他距離我幾乎有一米遠,中間隔著兩排座位和幾個人,我看著他,可他一直不與我對視,我“噯”了兩聲,更多的人扭過頭來看我,這太讓人尷尬了,而且沒人提醒老漢有人在叫他。我怎麼辦?繼續大聲“喂喂”?以我的個性,在公共場合嚷嚷並跟陌生人搭話,還不如殺了我,而且我當時的形象,大墨鏡,衝鋒衣,迷彩頭巾,鋼架背包,酷斃了的都市背包客造型。中年婦女幾乎是幸災樂禍地看著我,至少也是看熱鬧的樂嗬勁兒。
坐立不安中,車又過了一站,我終於鼓足勇氣,把包放下來占著座位,向前走去。老漢見我逼近,毫無必要地往旁邊讓了讓,側身讓我過去,這個動作突然讓我沒勇氣開口,隻能將錯就錯地越過他直走到車頭,問司機“下一站是哪裏”,司機回答了。往回走的時候,我盡量自然地叫他:“哎”,他沒有反應,我不得不點著他胳膊,加重了語氣,從而顯得生硬,道:“你過來。”他聽不懂似的,很吃驚地抬頭看我,還很張皇,我也慌張起來,把墨鏡戴上,冷冷地說:“過來呀,我給你個座。”他不動。我又重複一次,他才跟著我往車中間走。我倆走得很招搖很紮眼。
我故意擠開卷發女,背上包,指著空出來的座位說:“坐吧。”老漢看看我又看看座位,不動。現在,我們已經毫無疑義地成為全車廂的聚焦點,真讓人受不了。我幾乎憤怒於他遲鈍的蠢樣子,惡狠狠地說:“坐啊!”並推了他一下,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半邊屁股。
老農坐下後,我在這車上已經待不下去了,隻能提前下車。我自始至終板著生冷的臉,盡量旁若無人地往中門擠去,意外又一次發生了。老漢突然很響地“哎”了一聲,老天!這個人怎麼這麼麻煩!我萬分惱火地回頭,他肯定看不見我墨鏡後的眼睛,但怪認真地看著我,用別扭難聽的普通話說:“謝謝啊。”
我萬沒想到有這一幕,沒有對他的道謝做任何反應就扭過頭去。幸好,我在滾下車後,眼淚才滾下來。我發誓,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會記得這聲“謝謝”,那是我平生收獲最純最真最幹淨的感謝,僅僅因為千百次讓座中的一次,卻是最“高調”的一次。
2007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