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教室邊的菜園(2 / 3)

一會兒,月亮鑽進了雲堆,河邊一片漆黑,四周隻有蛙聲鬧成一團,沒有一點人聲,像是這世界上就隻有他一個人存在,心裏頓時有些發怵。又給自己壯膽,竹篙塘老街距初中部唐祠不過兩裏路,萬一有人偷柴,打鬥起來,隻要大聲呼喊,同學們準能聽見;就會前來支援,有什麼可怕的呢?為了以防萬一,他來到豆腐店老板家裏,這家豆腐店經常給唐祠食堂送豆腐,算是有交往。

豆腐店老板是個本地老頭,聽不大懂河南話。王文穆說,學校的柴堆放在河邊,今晚上由他來守,如果有什麼事,請老板助一臂之力。老頭一個勁地對這個大個子河南伢子翻白眼,很不滿地說:“早晨送豆腐,夜裏送什麼豆腐?”王文穆打著手勢,反複跟他說明,他才明白是守柴堆,需要他幫助。這才樂嗬嗬地說:“好孩子,不要怕,有人守著,柴是沒有人敢偷的;要是無人看守,說不定有愛撿便宜的人背兩捆回去。如果有事,你就大聲喊,我就拿叉火棍出來幫忙。看哪個膽大的賊子敢拿國立十一中的柴!他未必吃了豹子膽?”

王文穆向老板鞠躬,感謝這位善良純樸的老人。他又順手在柴堆裏抽了根鋤把大小的雜木棍,一人多高,操在手裏,在老街上來回走了幾趟,意在告訴人們,學校有學生在此守柴小偷們不要打,歪主意。這些舉動,好比走夜路吹口哨,給自己壯膽。

王文穆選了一處較平穩的柴垛,鋪好毯子,準備睡覺。剛一躺下,柴捆閃閃悠悠,像睡彈簧床,倒也舒服;但睡了一會兒,柴棍梗得背上發痛,周圍蚊蟲成陣,一群群向他臉上進攻。他隻好坐起來,用上衣趕蚊子。那根作為武器用的又粗又長的雜木棍就放在右手邊。若是有人來偷襲,就與他相拚。

看來,今晚上是真正的“臥薪嚐膽”了——他想起楊校長講的“臥薪嚐膽”的故事。越王勾踐被俘以後,入臣於吳。回國以後十年奮鬥,刻苦圖強,臥薪嚐膽,最終擊敗了吳王夫差,報了滅國之仇。現在,全國軍民,國立十一中全體師生,都是在“臥薪嚐膽”,有朝一日,打敗敵寇,把日本鬼子消滅幹淨……

夜漸漸靜了下來,已聽不到老街上的人聲,隻有平溪裏的流水聲淙淙不斷。間或有一兩聲狗吠,那遠處村莊裏的狗吠,越發顯得夜空的遼闊和深遠。

有三五隻螢火蟲在匆忙飛行,各自提著燈籠,像在尋覓著什麼。

唯一喧鬧的是青蛙們的聚會。正是竹篙塘蛤蟆鬧塘的季節。河岸邊,田壟上,到處是青蛙的鼓鳴。“呱呱呱——”這是蛙媽媽在溫情呼喚,“嚕嚕嚕——”這是蛙爸爸在殷殷囑咐,“咕咕咕——”這是蛙寶寶在回應。青蛙二家家團聚,在親切交談。他們不離散,不逃難,不流浪,因為他們沒有受到鬼子的侵略和屠殺。

小青蛙有爸媽照顧,可自己呢?殘酷的戰火使骨肉分離了,不知爸媽在何方。四年前成了難童,過著饑寒交迫的流浪生活,後來進了乾城難童教養院。好在一年前考入了國立十一中,自己才有了一個新家,有好多老師教導關懷,有好多同學友愛相處,重新得到了人間的溫暖。可此刻,媽媽在哪裏?爸爸在何方呢?

王文穆躺在柴堆上,雙手枕在腦後。四周漸漸寂靜,蛙兒們的聚會也已接近尾聲。如水的月輝像一幅巨大的紗幕籠罩大地,幾顆很亮的星星綴在紗幕上,小河、田疇、農舍、山岡都朦朧在紗幕中。溫馨、澄亮、靜謐的氛圍,使他感到如同躺在水晶的世界,通體舒泰,帶著清新花香的空氣令他陶醉,慢慢的他進入了夢鄉。

爺爺拄著拐杖走到王文穆身邊,昏花老眼久久地望著他,眼裏滿是希冀和期待,長滿老繭的雙手不停地在王文穆的頭上摸著;裹了足的奶奶一扭一扭,艱難地走到王文穆身邊,咧著缺了牙的癟嘴,笑著從褲口袋裏掏出一把炒豌豆,塞到他手裏,“吃吧,孩子,這東西吃了長筋骨。”爸爸掀開鍋蓋,挑了一支最大最飽滿的玉米棒給他;媽媽端了一隻蘭花飯碗走來,碗裏竟然有一個黃燦燦、圓溜溜、香噴噴的荷包蛋。王文穆很驚訝,這雞蛋可是家裏用來換油鹽的呀!媽媽笑眯眯地說:“吃吧,孩子,今天是你十二歲生日啊!”

照故鄉習俗,男孩十二歲生日是很隆重的事情。鄉裏鄉親都得j來祝賀,主家用土產做出各種吃食招待客人,客人們邊吃邊說些祝賀的話。

十二歲男孩不再跟那些穿開襠褲的小小子們上樹掏鳥蛋,下河做小蝦子,他要進私塾讀書,還要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分擔父輩們辟芏的生活重負,砍柴、放牛、挑水……此時,王文穆感到自己長大了,肩上似乎有了家庭的責任。他有一種自豪感。

王文穆鄭重地伸出雙手,去接母親手裏的蘭花碗。突然,一聲驚雷在地坪爆響,刹那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王文穆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四處尋找,大聲呼叫……

王文穆醒了,他沒有了睡意,幹脆坐了起來,心想,剛才的夢境與現實竟是那樣相似。

那天私塾放學較早,回家後,王文穆像往日一樣把牛牽出去吃草。為了讓牛吃到好草,他將牛牽到離家較遠的江背後山,那裏路雖遠些,但草肥實,牛吃了長膘。趁牛吃草之時,他拿出私塾先生今日教的古文讀了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

他學著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讀得正起勁時,“轟!轟!轟!”幾聲巨響震得地都在抖動,王文穆以為快要下雨了,可從來沒聽過這麼響的雷聲啊?他十分驚慌,飛快趕牛回家。

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張大了嘴也吐不過氣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村子沒有了,房子沒有了,到處是斷壁殘垣、碎磚爛瓦,原來不算小的一個村子瞬間夷為平地,他嚇呆了,木頭樁子一樣久久站在那裏。

王文穆成了孤兒,成了難童。

窸窸窣窣,不遠處河邊傳來腳步聲。王文穆猛地彈跳站起,大聲喝問:“幹什麼的?”聽見有人喊,一隻狗叫起來,其他的狗也跟著叫起來。腳步聲停住了,那人也不吭聲,傳來沙沙沙的撒尿聲,原來是有人起來夜解,並不是來偷柴的。

一場虛驚以後,王文穆再也難以入睡,坐等雞叫天明。

望著天空,望著星星,王文穆輕聲唱起了那首如訴如泣的《天倫歌》:

人皆有父,我獨無;人皆有母,我獨無。白雲悠悠,江水東流。小鳥歸去已無巢,兒欲歸去已無舟。何處覓源頭,何處覓源頭?莫道兒是被棄的羔羊,莫道兒已哭斷了肝腸,人世的慘痛,豈僅是失了爹娘?奮起啊,孤兒;警醒吧,迷途的羔羊……

唱著唱著,喉嚨哽咽了,淚水順著臉腮潸潸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