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低的學曆,卻有如此高的水平,原因何在?當然是刻苦自學。學生中傳聞,《古文觀止》二百多篇,羊先生每篇都能橫讀倒背。這當然是誇張,傳得太神乎其神了。但唐祠小閣樓上,三更燈火五更雞,桐油燈下他勤奮讀書的情形,卻是學生們所熟見的。羊先生生活簡樸,偶爾跟人下盤圍棋,不嗜煙酒,無其他愛好,除教課授業之外,就是讀書、寫詩。
二是他的特殊身份。羊牧之係瞿秋白生前好友。他的母親是瞿秋白母親的伴嫁丫頭,跟隨瞿母十多年,自己結婚生子之後,仍隨侍在瞿家。故此羊牧之與瞿秋白一起長大,同榻而臥,一起學詩,由一個母親撫養,親如手足。一九二五年由瞿秋白介紹,羊牧之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六年羊牧之在瞿秋白領導下的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後,黨中央仍回上海,決定羊牧之留武漢,任中央駐武漢聯絡處負責人,對外身份是一家煙草公司經理。另派湖南省婦聯一女同誌為經理夫人。此女同誌在“馬日事;變”中被集體槍殺未死,來武漢治病。一九二八年中央調羊牧老去浙江寧波,任省委委員,負責農運工作。剛到上海,浙江省委遭破壞。中央改派他去常州。到常州後,負責人剛被國民黨逮捕,漣接上關係。他隻好返回上海,此時中央地址改動,無法接上關係而脫黨。
中共中央並沒有忘記這個老同誌。一九三八年羊牧之挈婦將雛流浪常德,時任國民黨軍委政治部副部長的周恩來,來信要他去武漢第三廳工作。因六口之家,生活難以解決,未能到任。兩人保持通信,周恩來在經濟上多次接濟羊牧之。
直到羊牧之到國立十一中教書,周恩來還多次有信寄到竹篙塘。
其時,除學校領導之外,師生並不全知羊牧之的身份詳情,但這個詩好、聯好、書教得好的大儒是個大“異黨”,卻是眾所周知的。
說到羊先生寫詩,少年時便顯露詩才,被前清進士、著名詩人錢名山收為學生。抗戰爆發後,先生隻身溯江西上參加抗日,輾轉三湘,涉洞庭,渡沅澧,人湘西苗區,登雪峰,過青浪,曆盡艱險,跋涉山河,飽經憂患,以飽滿的激情,寫出憂國憂民的詩作。幾乎是每到一處,都有詩作出現,而且流傳廣,影響大,便有“行吟詩人”的雅號。
落魄
落魄江湖後,鬢邊漸欲花。風塵衰歲月,蹄鐵老生涯。跋涉常千裏,艱難帶一家。故人居天末,因更聽悲笳。
求死翁
一客談慘聞,聽者靜默默。茫茫天地間,寧有此消息。雲於故鄉來,數月絕糧食。樹皮與草根,山窮難再得。有翁剩一身,晚景淒涼極。爨下半升糧,複被強者賊!從此僵臥人,四體幹如棘。臥床婉轉吟,慘慘風沙黑。月出欲自戕,有刀已無力。’月上欲自懸,梁高不能陟。月落欲自沉,水遠空相憶。清晨有鳥啼,啼聲一何惻!
羊牧之的詩,是一幅亂世流民圖,讓人觸目驚心。他寫的是個人遭際,更是寫時代,寫曆史。詩歌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行吟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到竹篙塘的第一夜就寫了《由湘鄉去國立十一中任教》的詩:
跋涉旋教兩鬢霜,邵陽西去竹篙塘。春風絳帳傳經地,夜雨青燈問子堂。林密山深多虎穴,崖危石險隱羊腸。金龍古寺依然在,想見當年舊上方。
傅潔秋先生與羊先生惺惺相惜,以詩會友,常相唱和,還經常在校刊《資聲》上發表詩作,在師生中影響很大。傅先生《贈羊牧之》詩中,有“風流杜牧今羊牧,著作虞卿又馬卿”的句子。羊牧之答之以《自嘲》詩:
杯酒貯成陶元亮,亂世人生陸放翁,若問秋來悉何樣?蕭蕭楊柳夕陽中。
唐祠辦公室旁有兩個小閣樓,羊牧之和劉若雲兩先生相對而住。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個老共產黨人自然很投機。劉若雲係一九二三年由鄧中夏介紹入黨,曾去法國勤工儉學,任中國支部書記,與周恩來、鄧小平共過事,當時是湘西支部負責人。兩人常在一起閑談。每天傍晚,相約外出散步,就在閣樓門口相對朗讀《詩經》:“日之夕矣,牛羊下括!”牛,即劉,其親呢若此。
初26拚劉振家同學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學校開追悼會,靈舅掛滿了挽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羊先生的那副:
何以慰幽靈,同學少年都不賤;
秋風哭旅梓,先生老淚已無多。
巍巍雪峰猶如一個巨人,衛護東麓的竹篙塘小平原,將長沙、衡陽、精德等地血與火的世界隔開。國立十一中師生在這個溫馨的小天地修業進德,環境寧靜而安全。但湘黔公路貫穿其中,這是戰區通往大後方的動脈。這條公路上,每天有各色人等匆匆而過。有時千軍萬馬如潮水般湧過,公路上塵土衝天。有時從戰區或淪陷區逃來的難民絡繹不絕,啼饑號寒。有時又來了草台戲班,駱駝客。駱駝客騎在駱駝身上,在駝鈴的叮當聲中悠閑四顧,或擺弄手中的儀器,若有所思……竹篙塘老百姓中傳聞,這些遠來的駱駝客,都是日本人的暗探。那手中的儀器是測量地形地物的。日本人的軍事地圖上,中國鄉間一個村莊一座小橋一條山路都標得清清楚楚,就是這些無孔不入的暗探和漢奸測繪的。
公路上,有時又開來傷兵、敗兵,散兵遊勇小股土匪,沿途鬧事,打家劫舍。
國立十一中建校之初,和康鄉鄉長曾興炎,協助辦理各項供應,互通情報,做好本地的治安工作,是個有見識、識大體的人,對學校幫助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