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行吟詩人(1 / 3)

一望無際的金黃稻浪上,竹篙塘又一個成熟的秋天來臨了。

處在這世外桃源環境中的學校生活,猶如這條平溪河中的水,時而風平浪靜,時而驟起波瀾,無論季節如何變化,平溪之水總無休無止向前流淌,汩汩滔滔,一刻都不停歇……

一學期,一學年之後,有同學畢業了,有同學留級了,或因病因事轉走了,團結奮鬥的班集體不複存在,朝夕相處的熟悉麵孔被新來的陌生麵孔代替,親密無間的班友離別了。

先生們的隊伍也是如此,新學期開始,原來的先生沒有隨班而上,由別的先生替代,或者又來了新的陌生先生……

這年秋天,羊牧之先生來到了竹篙塘。

抗戰爆發以後,羊牧之輾轉三湘大地,邊教書謀生,邊寫詩,人們譽以“今日杜甫”、“行吟詩人”的稱號。第二次長沙會戰後,他寫的《赤壁》詩中有“孤緣疾病燒船退,橫使周郎獲此名”兩句,被疑有諷刺第九戰區長官薛嶽之嫌,有人暗示可能因此賈禍,便辭原職,到湘鄉縣中教書。

當時,三湘名士蕭荔衡也在湘鄉縣中教書。蕭荔衡是前清舉,人,性情豪放,詩書俱佳。破衫披身,長街買醉,高談闊論,目空古今,是有名的狂士。每到夜晚,蕭荔衡便買包花生,打壇黃酒,與羊牧之促膝長談,感時傷世,不知月落。教師們都說:“一個三湘名士,一個江南才子,對酒高談,好像天底下僅此二人。”

這年剛過春節,羊牧之接到國立十一中聘書,便打點行裝,別了蕭先生,帶著小兒子羊漢,雇了個挑夫挑擔行李書籍,由湘鄉起程到永豐鎮,九十裏路整整走了一天,晚上三人落腳在小客棧中。羊牧之見挑夫辛苦,晚飯特地買一大盤辣椒炒臘肉,一壺黃酒,請挑夫吃好。

挑夫五十多歲,一副茹苦含辛的樣子,幾杯落肚,談到兒子剛滿十八歲,年前抓去當兵,訓練三個月之後就上了前線,不久被鬼子殺死了。說著說著,便落下淚來。羊牧之也陪他落淚,又要了一壺酒,要挑夫放懷吃。挑夫的家離永豐鎮不遠,羊牧之便要他就此回家,不必遠去竹篙塘了。

第二天早晨分手時,羊牧之給了挑夫兩天的工錢,又買了三包煙絲相送。挑夫不肯接受,推了半天才含淚收下,“撲通”一聲跪下。羊牧之趕快扶他,說:“老人家,不必這樣,快快請起,請起!”老挑夫不肯起來,說要叩三個頭。羊牧之說:“你不起來,我這就給你跪下了。”挑夫一聽,忙爬起來,才含淚而去。

羊牧之帶著十一歲的小兒子羊漢,傍晚時分才趕到竹篙塘。

羊牧之是江蘇常州人,身穿藏青色長袍,身體高大魁偉,頭戴一頂草帽,草帽下是一張英俊的國字大臉,臉上滿是長途跋涉的風塵之色。即使不熟悉的人一眼看去,也能看到羊先生身上既有江浙人聰慧和儒雅的書卷氣,也有北方人的果敢英武的氣質。

與羊先生偉岸身軀相比,羊漢就顯得矮小瘦弱。羊先生手挽一個包袱,羊漢卻挑著一對與他身高不相稱的篾籮,籮裏全是《古文觀止》、唐詩一類的書籍。篾籮顯得很重,羊漢肩上的小扁擔不時晃動,但他咬緊牙關,堅強地一步步向前走。

他們正要走上過鼇魚嘴的岔路,隻聽羊漢“唉呀”一聲,倚退了兩步。走在後麵的羊牧之以為他挑不起,便說:“你將擔子下罷,我來挑。”

羊漢大聲說:“爸爸快看!”隨著兒子的手指看去,路邊草叢中躺著一條大漢。大漢身邊有一大攤血,雙目圓睜,滿臉暴戾之色,顯然死去了多時,死前似與人有過一番搏鬥。

剛才從老街路過時,聽路人說,公路上有兩股土匪在火拚,看來這是被殺的土匪。

小小年紀的羊漢似有無窮感慨,脫口念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羊牧之沉吟片刻,說:“這兩句詩不恰當。這是強暴之徒相拚而死的,不是凍死骨。你看,此情此景,用哪句古詩來形容較為貼”

羊漢抹了把臉上的汗,念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或者韋莊《秦婦吟》: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羊牧之感到滿意:“這幾句都與戰亂有關,貼切多了。如果不是戰亂,不是生活疾苦所迫,這樣好端端的大漢怎麼會在外麵舞刀弄槍丟了性命喲!”

兩父子從鼇魚嘴過渡,在坡路上碰到阮湘先生。他們以前就相識。阮湘拱手高聲笑道:“剛才在校本部,楊校長還說不知羊牧之先生何時到達,準備派人去接呢,想不到先生就到了!”

羊牧之見阮湘滿頭華發,精神抖擻,笑聲朗朗,也拱手說:“淑清先生豪氣不減當年!”又指著羊漢說,“小兒羊漢,將讀初一,拜在先生門下了。”

羊漢忙放下扁擔,向阮湘鞠躬行禮。

阮湘摸摸羊漢的頭,朗笑道:“叫羊漢?好,這個名字好。羊漢,定是一條好漢。你們江蘇的大詩人鄭板橋說過: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自己幹,不靠祖宗不靠天,才是真正男子漢!”

羊牧之的到來,在國立十一中師生中引起不小的騷動,猶如平溪平靜的水麵刮起一陣大風,吹起了波瀾。關於他的傳聞,既神秘且生動,很能吸引年青學子們的好奇心。

一是他的學曆極低,僅讀了小學五年就因家貧而輟學。在竹篙塘大多是從名牌大學畢業後留日留美留英的先生們中,羊牧之幾乎是沒有學曆。據傳,他十七歲任農村小學教師,是借了一本《古文觀止》、一本唐詩、一本字典去赴任的。這樣的學曆,到竹篙塘教高二的國文,簡直不可思議。可他走上講台之後,第一節課就征服了眼睛中充滿疑慮的學生。他的每句話、每個用詞以及對課文的精辟講述,無不表現他深厚的國學基礎。講古詩詞時邊解釋邊吟唱,抑揚頓挫,有板有眼,與著名大儒影蘞先生毫無二致,令學生佩服。許多學生欣喜地說,上羊先生的課真是一種享受。真盼望每天都能上國文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