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遷到龍潭,依然借當地祠堂、廟宇辦學,最大的祠堂是諶氏宗祠,其餘分布在鎮上的有四個姓氏的祠堂,加上一所小學,勉強容納國立十一中全校師生。各班寢室又兼作教室,被包兼作課桌,上課席地而坐。非常時期,逃難生活,一切因陋就簡。
高中部所在的諶氏宗祠前,是一塊大河灘,女生部隔河相望,上下課鍾聲相聞。師生們遠離了戰火,漸漸習慣了異鄉為異客的環境,學習恢複正常,弦歌又起。
這個學期期中的一天上午,緊急集合的號聲響起,師生從各部擁向河灘。河灘上早已搭起了大台,台上掛著大橫幅,上書鬥大的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到處貼滿了激動人心的抗日標語。投筆從戎的誓師大會,在熱烈緊張的氣氛中開始。
大台上坐滿了先生,首先由李際閭校長作動員報告。他激動地說:
“同學們,我們在竹篙塘生活學習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千辛萬苦搬到龍潭?就是因為鬼子不斷進逼,逼得我們不得不流亡。日本鬼子最近又打到了獨山,三麵包圍重慶,害得我們國無寧日,民不聊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要生存,就隻有奮起一拚。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就是要效法文天祥、史可法,要學班超,投筆從戎,為祖國為民族而戰。
“今年四月,我校有任春泉、翁南方等同學參軍,編入降落傘部隊。最近他們在美國空軍配合下,已順利在廣東開平縣降落,反攻日寇而取得勝利(全場熱烈鼓掌)。現在,我代表政府宣布:為了全麵反攻,國家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號召青年立即行動,報名參軍(全場熱烈鼓掌,高喊口號)。
“現在,全省大學、中學都在行動。西南聯大不僅有學生,還有教授報名參軍,湖南大學也正在報名。希望我校有誌之士積極響應號召,一批批走上前線,但是不能都去(場上有笑聲),隻能像任春泉他們那樣,一批批去。這次是第二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隻要國家需要,我們青年就共赴國難(全場熱烈鼓掌,口號震天)……報名要符合條件。身體要好,病殼子不行;近視眼不行,怕打了自己人(會場上有笑聲);獨生子女不行,接代要緊……最後還要檢查身體,得到批準才算數……。”
經過這次動員大會,全校報名的學生有四百多人,經過體檢,批準,最後確定一百五十六名,編為一個中隊,由政府派來的中校崔教官統領,進行兩個月預備軍訓,每個人發一套藍色銅扣製服。
離校之前,學校在河灘舉行了盛大歡送會。楊繼華代表參軍同學講話,表示從戎決心,不成功即成仁,馬革裹屍,誓驅倭寇……他講得慷慨激昂,有的同學感動得流下了眼淚。會上氣氛悲壯,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氣概。
此時,大雪紛飛,道路泥滑,數百人相送,牽衣執手,一程又一程?延綿三四十裏。路旁鄉親簞食壺漿,千叮嚀萬囑咐,像送別自己的孩子一樣,情景感人至極。
初30班高方品也被批準入伍,歡送大會上,他的國文老師羊牧之口吟四首七絕相送:
角弓嗚鏑劍鳴鞲,匹馬先迎塞上秋。不讓當年班定遠,乍經投筆即封侯。
自應慷慨請長纓,憑軾降他七十城。好帶洞庭湖上月,出關照澈漢家營。
琵琶湖上春光好,富士山頭草木新。十萬健兒莫回首,櫻花含笑待征人。
殺敵歸來氣未驕,寶刀凝血尚懸腰。要知舉國歡騰樣,月怒明時海怒潮。
會後,羊牧之先生又將四首七絕寫成條幅,送給高方品。劉大棟先生教物理,很少舞文弄墨寫詩填詞。看到高方品等學生慷慨投筆從戎,也激動地寫出詞一首,送給他:
養其鋒,行吾道。不易不偏,惟善惟寶。化險為夷,化昏為曉。旋轉乾坤,我武維揚,強哉矯。
高方品將兩位先生的佳作,視為傳家之寶,永遠珍藏。
這一百多學生兵抵達漵浦縣城時,大雪彌漫,漫山遍野,房屋村落全被大雪覆蓋,大地一片銀白。他們隻好停留幾日。然後乘車經辰溪、芷江、晃縣抵貴陽市。在崔教官帶領下辦理了人營手續。所有行李,都被檢疫拋棄,楊繼華那床補了177個補丁的被子,也不得不割愛丟掉。換上新製服,入住新營房。營房到處都貼了“國破家何為,救國才有家”的標語。
楊繼華等國立十一中的學生,被編入青年遠征軍第6軍205師614團戰車防禦炮連,每人除戰防炮,還配備了加拿大的斯登提衝鋒槍。軍製服臂章上,繡著一朵梅花襯著一個V字,梅花表示不一畏艱難的精神,V字表示勝利。腳上穿帶鞋釘的皮靴,走在街上,很是威風。老百姓都讚歎:這樣的威武之師,這樣年輕的戰士,肯定能打敗日本鬼子……
學校遷龍潭後,初中部幾個班住在吳氏家廟,教國文的李力安先生就住附近的觀音庵裏,晨鍾暮鼓,彼此相聞,前來上課,倒也方便。隻是屋少人多,全校兩千多師生,隻能“寢教合一”。先生在門口脫鞋進門上課,學生不方便起立行禮,先生說:“非常時期的非常教室,實行非常製度,大家免禮了。”
李先生高高的個子,身子單薄,麵龐瘦削,文質彬彬,講課細聲細氣,卻娓娓動聽。
這年龍潭的雪特別大,漫天紛紛揚揚落了三天三夜,漵水兩{岸,已是銀裝玉琢的世界。
觀音庵是座年久失修的老廟,陰暗破舊,四壁透風。李先生家住了東廂房三間,裏間較為暖和,老娘帶著三個孩子擱了張大床,中間過道,夫人和兩個孩子開鋪,靠外這間放張四方桌權當書桌,李先生就在這裏備課、批改作業。每周一篇作文、一篇周記,作文本堆了一滿桌。先生在這裏辦公,半截身子埋在作業本裏。
紛紛揚揚的雪花早停了,可怕的寒風更加刺骨。李先生用兩張報紙將破窗堵了堵,想擋住寒風。不料紙在窗口寒風中發出嗡嗡嗚叫,房裏更顯淒冷。桐油燈昏黃的光圈中,他改作文,改了一本又一本,隻覺渾身透涼,體力已經不支。前次咬緊牙關爬雪峰山之後,總是疲乏不堪,咳嗽也更加厲害。
他捂住胸口,猛地咳了幾口,用手帕抹嘴,有殷紅的血跡。老母親在裏間喊他:“力安,夜深了,睡罷,明天再改吧。”
他答應了母親,可還有十多本作文必須改完,明天要講評呢。
又是一陣猛咳,突然大口大口吐血。他連站起來挪挪身子都來不及,伏在桌上鮮血嗆喉,停止了呼吸。
李力安先生去世後,初中部學生為他守靈三天三夜。學校為他選擇初中部對麵的鳳凰山之陽作為墓址。
許多學生哭著為他送葬,隊伍排了幾裏路長。
此後,李先生一家老小生活陷入絕境,國立十一中給予了盡力的幫助。每到星期天,總有學生帶著李家弟弟妹妹去先生墳上祭掃。李師母帶著一家老小一直隨學校逃難,由漵浦到辰溪,再到嶽陽平橋河,最後到嶽陽春華山。好在子女都好學上進,學有所成。
龍潭鎮每逢趕場,就非常熱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趕場的人都是附近的農家,賣農副產品,購農作工具和居家用品。也有不做買賣專看熱鬧的。雖在戰亂之中,生活總還是不會停止它的腳步。
國立十一中搬來以後,又多了些擺攤賣舊衣舊書的,他們都是該校窮苦的先生和學生。
韓先覺先生丈夫在邵陽謀生,一個婦道人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獨自帶著三個兒子跟學校逃難,生活的艱辛拮據,可以想見。平時就是一個錢掰成兩個錢花,從竹篙塘翻雪峰山到龍潭,雇獨輪車搬行李花了不少錢,到龍潭後,生活就更困難了。眼看冬天要到了。為了過冬,韓先覺決定帶著兒子柴國士去趕場擺攤子,賣掉一些舊衣服和暫時可以不用的東西,實際是挖肉補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