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嶽陽樓前(2 / 3)

李際閏

三十七年

清晨,東方有火燒雲,洞庭湖水天交接處,紅霞燒紅了半邊天。不一會,天空卻烏雲翻滾,一下子風急雨狂,電閃雷鳴。洞庭湖上的天空,像一個狂暴的醉漢,在不顧一切肆意妄為。

全校學生都在教室中晨讀,風雨封門,不敢走出一步。風嗚嗚犴叫.騷雨,f無數條鞭子抽打著大地,滿地是橫流的濁水。屋簷水被狂風吹成平直的水柱,狠狠地甩打到牆壁上,牆泥開始剝落。眨眼間,宿舍的牆基迅速傾斜,牆腳開裂,隻聽轟然一聲,男女宿舍。倒塌。接著新落成的食堂也被揭去了屋頂。教室也搖搖欲墜。師生j們不顧一切在風雨中疾跑,跑到嶽陽樓下的橋洞裏躲藏。風雨中聽,得見李際閭校長帶哭的喊聲:“不要進寢室,不要進寢室,性命要緊!”

許多人站在橋洞下。從這裏向湖麵望去,狂風卷起驚濤駭浪,岸邊已經拋錨的船都被掀得東倒西歪'有輪船在浪中沉沒。令人目瞪口呆的是,湖心浪尖上,出現“江豬拜浪”的奇觀,數百隻江豬列成連綿一裏多長的陣勢,向下遊衝去……

這陣驟雨狂風,老師們想到了一九四O年春天竹篙塘的那場龍卷風。幸運的是,校舍雖受了些損失,卻沒有傷一個學生。

風停雨歇之後,學生們從倒塌的房舍中收拾自己的衣被。李校長帶著一些工友和學生清理現場,撿拾磚頭和木板,著手重建校舍。

暑假期間,考取了武漢大學的許曉麓和柳家辰來到嶽陽,看望李際閭校長和其他老師。李校長很高興,邀兩位高足到他家裏去住。

李校長的家就在校門口的木板平房中,一個廳堂,兩間臥室,家具極簡單。一進門,校長端出一盤煮熟的花生招待學生,說:“花生是一種好食品,又衛生又營養,煮著吃,營養更好。我家恒胖子,不準他吃別的零食,就是煮花生吃,你看他長得多好啊。”

吃晚飯了,何兆先老師弄了四菜一湯,三素一葷。校長說:“不用客氣,隨便吃點,不餓就行。”

平時他不好酒,今晚來了興致,端起了酒杯。他邊喝邊談,天南地北說了很久,兩個學生恭聽。

酒喝得高興,話也滔滔不絕。他說:“左宗棠平定新疆有功,並令部隊就地遍栽楊柳。他的部僚楊昌滹寫了一首頌詩:‘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他命令部隊遍栽柳樹,綠化祖國,這是有見地的。‘左公柳’至今猶存,人們見柳思人,懷念這位對國家有功的湖南人。”

夜深了,何老師帶著胖子去睡覺,校長說:“何老師很賢惠,她對學校行政從不幹涉,隻要我有客人來家,她就帶著胖子坐在一邊,從不插嘴。你看她今天不就是這樣嗎?”

許曉麓忽然想起學校過雪峰山遭土匪搶劫,校長將何老師祖傳的金銀首飾、金釵、古玉鐲等物換成法幣,買上糧食,以解燃眉之急的事,便問:“那些錢,事後學校還給你了嗎?”

校長搖搖頭,笑道:“身外之物而已,不談它了……我當校長,對學校用錢,從來有個原則,就是‘動口不動手’,涓滴不沾。楊宙康也是如此。這樣,有人就說我們清廉,到處傳揚。清廉就是不貪汙,不貪汙就是不做賊。一個人隻是不做賊,有什麼值得讚揚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為我們做了榜樣。陶先生在重慶鳳凰山古聖寺創辦了育才學校,收容戰火中的難童。學校經費靠募捐籌集。他的上衣有兩隻大口袋,規定自己一隻裝公款,一隻裝私款。這天,他到很遠的地方去募捐,收獲頗豐。等到天色已晚,要買車票回校時,一摸私款口袋空空如也。此時他饑腸轆轆體力不支,而離古聖寺尚有十多裏路。裝公款的口袋雖然裝得鼓鼓的,他卻一分不肯動用,拖著疲乏的雙腿,走著崎嶇的山路,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古寺。開門的和尚看到先生疲憊不堪的樣子,深為感動……”

校長又談到總務主任易子通,讚歎不已地說:“他雖有五個兒女,家庭負擔重,但財務上一絲不苟。在竹篙塘時,他們一家住在紫氣東來那間土屋中,幾床鋪蓋,幾身換洗衣服,真正是家無長物。他夫人徐牡儀洗鍋時洗下的飯粒,從不舍棄,淘洗幹淨,放入米中再煮了吃掉。節儉一至於此。竹篙塘物資缺乏,紙張尤其缺少。我要求大家一個信封四用,即正麵用了反麵用,拆開來又兩麵用,他首先響應。他做事最為認真負責,潔身自愛,數年如一日,真是一位好主任,可惜在中國,這樣的人太少了……”

一九四七年下學期,學校搬人了春華山新校舍,一切走入正軌,生活空前安定,同學們每天耳聽洞庭濤聲,眼觀嶽陽樓壯闊美景和範希文的名文《嶽陽樓記》,大家似乎都沉浸在濃鬱的文學氛圍中。

高中部一些愛好文藝寫作的同學湊在一起出了一個文藝牆報,取名《星火》。有正式組織形式,也沒有負責人,是手抄牆報,名人興致所至寫了文章,抄寫清楚,張貼在一起,《星火》就出刊了。給《星火》寫稿的主要是畢業班同學,因而稿件質量高,有的稿件被當時正式出版的報紙副刊選登,引起大家注意,影響日漸擴大。

到第二學期,給《星火》寫稿的主要是黃金山、彭潤璋、甘潤泉、馮秀黎、劉希聖等人。四月間,大家又寫了幾篇文章準備刊出,稿件先交訓育員老師審查。彭潤璋的《永不言敗》,是諷刺蔣家王朝屢戰屢敗的,審查結果是“不要刊出”。黃金山的短篇小說《阿P小傳》,批判某單位領導搞封建專製的反動表現。審查結果是怕有人自動對號,“最好不要刊出”。

幾個人一討論,小說並非寫真人真事,而是塑造典型。老師又沒有指定不準刊出,刊出沒有關係。誰知文章在牆上剛一出現,訓導主任就自動對號了,認為該文是影射攻擊他,而且小說主人公取名“阿P”,是把它和魯迅筆下的阿Q並列為兄弟。這是侮辱師長,必須嚴懲,否則他就不幹了。他立即撕了刊物,自卷行李回家去了。

其時,李際閭校長在長沙開會,代理校長是教導主任李澹村。李先生很受學生尊重,他很同情學生,認為訓導主任牽強附會,是無理取鬧。但他考慮到,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事態如果擴大,可能帶來嚴重後果。他一方麵對訓導主任施加壓力,促其返校,為緩解僵局,要該文的作者和主編接受一定的處分,但不開除學籍,保證畢業。當時同學們都同情《星火》,紛紛去訓導主任家,要求他、迅速回校,以免影響大家的學習。

後來,彭潤章承認自己是該文的作者,黃金山說自己是主編。彭潤章受的處分是兩個“乙”,兩個“丙”和兩個“丁”,離記“甲”開除隻差一個“丁”了。黃金山受的處分是一個“乙”一個“丙”一個“丁”。

事情並未結束。畢業考試前一天,學校突然通知彭潤章和黃金山,說他們操行分數不及格,不允許參加畢業考試,不給畢業,要他們馬上離校,以後也不許回校複讀。學校並沒有公開宣布這一決定,大部分同學不知道。個別同學得知此事,都極為憤慨,主張進行公開鬥爭。

彭潤章和黃金山考慮到,次日是畢業考試,鬧起來會影響大家,就悄悄憤然離校了。一九四八年下學期,彭潤章因事路過嶽陽,在十一中遇見李際閭校長。李校長留他吃了飯。李校長提出要他和黃金山回校補考,補發畢業證書。二人沒有去補考。

不久,彭潤章以同等學力考上了武漢大學法律係。黃金山改名黃起衰去報社當了記者。一九五O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政治部文工團,從事文藝創作,以“阿爾泰”為筆名寫了許多文章。後轉入地方,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文藝室主任,一九八四年創建湖南文藝出版社,任社長兼總編輯,中國作協湖南分會副主席。每年終審七八百萬字的書稿,自己還改稿、編稿,培養了許多知名作家,受到文藝界普遍尊敬,被評為省勞動模範。因積勞成疾,一九八八年病逝,享年五十八歲。臨終病床邊,還有一部未改完的長篇書稿。

嶽陽樓的南麵,有一幢比學校食堂大得多的倉庫,救濟署明令撥給學校,但一直被長江水利堵口工程處霸占著。學校多次催還,他們不予理睬。

李校長召集各班長及學生會骨幹二十多人商議對策,同學們都,主張強拆收回。已經到了年底,雙方協議最後歸還日期已超過六,天,對方仍無履行協議之意。

上午第一節課後,學生會召集各班有才幹肯服務的同學三十多人,帶領工人,攜帶拆卸工具,氣勢洶洶前往倉庫。同學們先推文師表和別外三個口才發的代表與工程處交涉。該處負責人,橫蠻不講理地說:“倉庫裏裝了救濟米,還沒有轉運走,不能拆房。”

文師表說:“學校建房,挪用了學生食米,是以此倉庫為抵押:現學生即將斷炊,我們隻好拆蓋房的鐵皮標賣換米。如果你處暫借40噸米解我們燃眉之急,則倉庫暫可不拆。”工程處負責人不肯。

同學們一聲吆喝,爭先搭梯上房拆鐵皮。上房之後,大家敲的敲錘的錘,鐵皮上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工程處急派人去警察局、縣政府和專員公署報警求援,怎奈學校早已一一打了招呼,各處都按兵不動。他們隻好找到李校長求情,要求緩拆。李校長說:“你們占用了一年多,早該歸還。”最後還是答應留一小段,限日轉運大米之後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