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象牙之塔 (1 / 2)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這是一個從沒印在課本上、卻代代相傳的故事。住在塔中的男人,仿佛就是為了驗證這個故事而存在的。區別在於:廟裏的和尚至少有兩位,所以才可能有對話,而塔中的那位男人則形影相吊,喃喃自語,他或多或少是有些孤獨的。當然,塔不是廟,塔中的男人也並非任何形式的宗教徒——不,如果這世界上宗教中有一種叫藝術的話,他堪稱最虔誠的信徒了。塔的地下室裏堆滿古代聖賢的經卷,每天夜晚男人坐擁其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便像一枚倒懸的鍾乳石般在呼吸之間膨脹起來。偶爾抬身去撚攏青玉案頭的鬆明,背影被燭光打在牆上,他覺得那是一個巨人。更多的時候他也懷疑:這麼多的書,我到哪輩子才能讀完呀?如此豪奢的精神盛宴,假若上帝也無法勒令我退席該有多好……

這一閃念,便暴露了他的身份。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裏住著一位書生——有個叫蒲鬆齡的風水先生來測試過,他把樓影幢幢中造型獨特的這座塔命名為聊齋。

這座塔,在陶淵明的時代就有了。它建立在城市的邊緣,當年的青磚碧瓦,如今已披上一襲斑駁的苔衣;庭院打掃得很幹淨,靠水井處有幾棵菩提樹,高及人肩的東籬散布著謠言般燦爛且虛幻的菊花,你一伸手,握住的是一團影子,花則轉移到別處繼續開著。穿文化衫的這位男人也不是最原始的主人,他的一生不過是塔的過客,等到他搬出去,還會有人住進來,如此循環往複。據考證,曆朝曆代,所有過客搬出去的原因不外乎壽命或還俗兩種;而住進來的動機則隻有一個,是什麼呢,又說不大清楚。正如這座塔真正的主人,或許隻有一位,他是隱形的,他是所有過客生命與勞動的聯綴與總和——有第一位,卻永遠沒有最後一位,因而,塔是不老的,塔的主人是不死的。

難怪寺廟會把類似的客人稱為香客呢。若直譯為燒香的客人,太接近一種刻板的儀式了。以香客相稱,仿佛客人本身就是遠道而來的一炷香火,仿佛客人的名字都是香香的了。

穿文化衫的男人則沒想這麼多,他隻相信自己是塔中合法的居民,隻知道按部就班堅持一日三匝的功課。我說過他也有孤獨到極點的時候,他環顧四壁,反複詠誦:“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以為這是自己的詩,其實這是塔中的每位過客共同體驗過的感覺。大家正是借助這遠世隔閡中的心有靈犀而一脈相承的。智慧是他們的星座、他們的姓氏;孤獨,則是他們的血型。

塔中的男人,與塔相依為命。白晝他也經常坐公共汽車到城裏去,去打工、會親友、為稻糧謀,在人群中他盡量掩飾自己,生怕像一頭長犄角的鹿置身於馬群一樣明顯——他窺探周圍,發現大家都很正常,便心安理得了。下班時領導關心地問:“你在哪兒住呀?”他回答一個模糊的方位:“北京西郊的蘋果園。”噢,地鐵的終點站,遠了點,但交通還算方便。他生怕領導會繼續問他住怎樣的房子——平房還是樓房,四合院還是居民小區。要知道,他那座塔藏匿於鄉野之間,是地圖上查找不到的“違章建築”。孤陋寡聞的男人畢竟獲知地鐵開通的消息——塔剛建造的時候還有皇帝呢,現在卻發展到地鐵的時代,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呀,男人便入鄉隨俗,搭乘地鐵回家。